關俊的目光稍稍下移，看到對麵的機器人脖子上掛著的身份牌——DX101-998。
    關逸走過來，從後麵抱住關俊：“怎麼都站在這裏不進來呢？”
    DX101-998回過神來，向關逸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恭敬地說：“您好，我的主人派我到這裏修理電插座。打擾了。”
    關逸看了他一眼說：“進來吧。你叫什麼名字？”一般人不會特意問機器人的名字，隻要看到身份牌就行了。就像你偶然遇到一個陌生人，你看到他帶著一隻金毛犬散步，你也不會特意去問它的名字一樣。但是，關俊就在旁邊，關逸擔心直呼那個機器人的型號會令關俊不高興，尤其是，他和關俊長得這樣像，可能會讓關俊有種代入感，如果關俊因為這個機器人而產生自己被關逸輕視的錯覺，那真是太冤枉了。
    “您可以叫我約修亞。”約修亞脫下沾滿了沙子的風衣，掛在門的背麵，脫下了灰撲撲鞋子，以免它弄髒主人的顧客的屋子。“請問，需要修理的插座在哪裏？”
    “在這邊，麻煩你了。”
    約修亞微笑說：“您不必這麼客氣。”這種態度對機器人確實是不必要的，機器人不會因為你態度惡劣而偷工減料，無論你態度如何，他都隻是遵從主人的指令來完成工作。
    所以也極少有人會對機器人客氣，他們都已習慣機器人一絲不苟任勞任怨地工作，而且沒有必要不是嗎？
    但是，關逸非常鬱悶地覺得自己再客氣，恐怕也很難避免關俊代入感，因為約修亞看起來就像……破舊版的關俊。除了臉以外，身體各處都磨損嚴重，右手肘關節甚至已經不能流暢地活動，膝關節潤滑度不足，走動時會發出有些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就像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突然看見自己年邁枯槁的模樣，那是什麼感覺？
    關逸想，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會忍不住想“我以後也會變成這個樣子嗎？”
    這是關俊現在的感覺嗎？關逸一再看過去，卻看不出關俊的神色有異樣。關逸非常擔心，但是關俊什麼都不說，他也無從安慰起。
    約修亞在廚房修理插座，關逸則抱著關俊在客廳等待。
    “俊，你不會變成那樣的，我不會讓你變成那樣的。”關逸在關俊耳邊輕聲安慰。
    “那樣？變得破舊嗎？任何東西隻要用久了，都會變舊，我並不害怕這種變化。”關俊淡淡地說。
    關逸歎氣：“你什麼時候才能不把自己比作東西呢？”
    “東西就是東西。就像吊燈和飛艇，僅僅是功用不同罷了，與我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
    “不同的。當然是不同的。”關逸使勁地揉捏關俊的臉。
    關俊疑惑地看向關逸，問：“哪裏不同？”
    關逸正要回答，卻被爆炸聲震得一怔，然後仿佛要證明這不是他的幻聽般，房子晃動起來，茶幾上的玻璃杯摔在地上碎成一地玻璃渣。
    約修亞的右手雖然不靈活，但他畢竟不是人類，沒有右撇子或者左撇子的設定，他的左手幾乎可以完全彌補右手的不足，這也是他至今還沒有被送去銷毀回收的原因。
    天氣很壞，主人不願意冒著風沙外出，但是對方開出的優厚報酬非常誘人，所以主人把他派了出去。
    機器人是不能對主人說不的，約修亞當然也不能，而且他認為有工作的機會對他來說是好事，一方麵主人會為了自己輕鬆而花點錢讓他學到更多的技能，另一方麵工作讓他有存在的價值，沒有價值的東西會被丟棄。他已經被轉手十三次了，不想再被賣，更不想被丟棄，甚至被銷毀回收。
    遇到一個奇怪的客人，約修亞想，那個明顯是和他同一批次的機器人是誰呢？他連身份牌都沒有戴。原以為自己已經是保養得很好的了，沒看很多機器人出廠不到一年就被回收掉了嗎，而他今年已經十歲了，這對於機器人來說已經是很稀少的長壽了。但當約修亞看到了那個機器人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奇跡。
    羨慕嗎？嫉妒嗎？他不知道。
    但是，那個機器人……
    還真是幸運啊……
    約修亞把工作做得很好，甚至比他的主人還要好。但隻因為他是個機器人，無論做得多好都會被視作理所當然……就算這樣約修亞也不會故意把事情做壞，他要做好，而且要有多好做多好，為了活下去……
    工作很順利，沒有失誤，但是還是發生了爆炸。
    約修亞在火星一炸開的時候就知道不對了，但是已經來不及躲避，他往後一躍的同時抬手護住了最重要的頭部，然後爆炸發生了。
    震動平息後，約修亞先環顧四周，廚房裏一片狼藉。再看看自己，頭部主機沒有損傷，雙手卻炸傷了，雖然不是極端嚴重的傷，但是對於沒有零件可更換的他來說，和被直接炸飛雙臂也沒有區別了。
    當約修亞看到關逸進來的時候，他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懼之色，但是他很快低下了頭，閉上了眼，盡可能地表現出恭順的樣子。
    關逸拉了約修亞一把，說：“先出去，別呆在這裏，危險。”
    約修亞愣愣地跟著關逸出來了，看到了關俊正在收拾同樣一片狼藉的客廳。約修亞有些無措，他不知道現在自己該做些什麼好，也許他的生命在今天就要走到盡頭了。雖然他已經活了很久了，但他一直很努力地活得更久，卻沒想到死亡會來得如此突然，一下子把他砸蒙了。
    “俊，先不要忙了。等會還要請人來修理，說不定還要爆幾次，等他們都弄好了，我們再來一次過收拾幹淨吧。”關逸上前輕輕拍掉關俊身上的灰。
    大概因為靠得太近了，關俊看到關逸臉上也因為剛才的震動而弄得灰撲撲的。
    自己身為一個服務型機器人，居然比主人還缺少服務意識，關俊感到有些羞赧。於是關俊去洗了毛巾給關逸擦臉。
    關逸愣了愣，然後很開心地揚起臉方便關俊擦拭。
    主人……
    約修亞看著那兩人完全無視了他的互動，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既想哭，又想笑。但他既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
    這個幸運的家夥。
    關逸在關俊懷裏嬉笑著蹭了好一會，才想起約修亞來。“你先回去吧，我會再找人來修理的。”
    約修亞看著關逸，然後緩緩深鞠了一躬，說：“這次的的事故是我的錯，我願意接受任何處罰。”
    關逸親親關俊的臉問：“怎麼辦呢？”
    “聽憑您的決定。”關俊說。
    關逸用食指搔搔臉，想了想說：“你會被派出來，說明你的技術應該是不錯的。不過意外嘛，總是難以避免的。嗯，這次就算了吧。”
    “還是請您處罰我吧。”
    “哈？”關逸不可思議地瞪著約修亞，“為什麼？”
    關俊也不可思議地看著約修亞。
    約修亞閉了下眼，微微抬起雙臂，他的手已經不能大幅度擺動了。“我的雙手已經沒有用了，對我這種以手為主要勞動部位的機器人而言，就相當於已經整個都沒有用了。就算回去主人那裏，也是要送進回收廠的。趁現在我還能有點用處，就請您先盡量利用了吧。”
    關俊皺眉說：“你的手隻要修一修，就還可以恢複。”
    約修亞露出一個慘淡笑容：“DX101機型的零件早就停產了，定做的價格非常昂貴。今天修這裏，明天修那裏，還不如再買一個新的機器人劃算。我的主人不會為我訂購零件的。”
    與其花更多的錢去修理破舊的機器人，不如花更少的錢去買個嶄新機器人，嗎？關俊想，主人現在雖然聽到了，卻還沒有這個意識，總有一天主人也會意識到這件事。
    關逸好奇地問：“你說的盡量利用，該不會是讓我把你拆了，做俊的備用零件吧？”
    拆了，這個詞讓約修亞抖了抖，但是他仍然點頭說：“是的。”
    關俊愣住，他看了約修亞一會說：“你真是個奇怪的機器人。”
    約修亞笑了笑說：“彼此彼此。”
    關逸笑起來：“你還長得和俊這樣像，我怎麼下得了手？”
    關俊摸摸自己的臉，長得這樣像……這張臉，嗎？
    “可是……”
    關逸一揮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認為反正都要被銷毀回收的，不如先幫同是機器人也正好和你同型號的俊一把。也就是說，隻要修好你的雙手，你絕對不會一心求死，對不對？”
    約修亞驚訝地瞪著關逸：“您打算修好我？”
    “當然是要收費的。”關逸笑眯眯地說，“維修費就是你這次幹活的工錢。”
    但是，您本應該向我的主人索取賠償才對的呀。約修亞看見人類雖然在向他說著話，但是人類的目光卻始終停留在另一個機器人身上。約修亞突然就明白了，人類會決定把他修好，不是因為他和那個叫做俊的機器人長得像，而是因為他願意為那個機器人被拆掉的心意。
    是他救了自己的命。
    “工作室有獨立電源，俊，來給我當助手好嗎？”
    “好的。”關俊彎腰抱起約修亞，跟著關逸進了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