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你修電腦換燈泡都會先關掉電源一樣，機器人的維修改造也會先關機。所以，雖然關俊的日常維修、檢測、升級、改造都是由關逸一手包辦，但是關俊卻從來沒有機會看見關逸在自己身上動刀下鉗子的模樣。當然，他可以請關逸錄像給他事後查看，但他認為這是不必要的，不應該這樣麻煩主人，所以從來沒有要求過。
    約修亞緊閉著眼睛，關掉了電源，躺在工作台上。他的手臂被關逸卸了下來，沒有血液流出，隻有被拆下的零件以及即將被裝上的零件整整齊齊地堆放在滿桌的盒子裏。
    關逸帶了護目鏡和緊薄的絕緣手套，他的嘴唇抿得緊緊的，不時會向關俊發出一兩個指令。關逸專注於組裝零件，關俊甚至可以想象出關逸那被護目鏡擋住的認真的眼神。
    手臂被拆下的約修亞讓關俊有種奇怪的錯覺，仿佛躺在那裏的機器人不是約修亞，而是他。他的手臂正在被主人拆下來重新組裝！
    這畫麵讓關俊的心跳加速，他的心髒輸送的不是血液，而是提煉油。關俊感覺他的模擬血管中提煉油在沸騰。
    關俊的臉上雖然仍保持著麵無表情，但是他知道自己在興奮，很興奮。
    主人在維修他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嗎？
    關俊突然非常希望現在躺在那裏的真的是自己，他想看著主人切開他的身體，他想看著主人卸下他的機體部位，他想看著主人給他裝上新的零件……他想看主人為他流露出專注的神色。
    關逸修好了約修亞的雙臂，想了想，又給約修亞換了新的膝蓋，順便上好了潤滑油。
    關逸朝關俊眨眨眼，嬉笑著說：“我是不是很帥？讓俊都看呆了？”
    沒想到關俊居然點點頭說：“是很帥。”
    關逸撲上去，摟住關俊的脖子說：“再說一遍。”
    “很帥。”
    關逸感覺就像大熱天裏喝了一杯冰水，從頭頂舒暢到了毛細血管。他響亮地親了一下關俊的嘴唇：“來，跟我說，‘我的逸，最帥了’。”
    關俊張了張嘴，但他隻發出了“我”這一個音，就不能再念下去了。在關逸期待的目光下，關俊真想念出那個句子，但是，他辦不到。最後他隻好說：“您最帥了。”
    “啊呀呀！這個學校的課程果然和傳聞中一樣變態啊！”孟曉彬抓狂道，“又不及格！又不及格！打入學以來我就沒及格過！”
    關逸眨眨眼：“不會啊，題目挺簡單的。”
    孟曉彬十分怨念地說：“每次都考滿分的家夥閉嘴。”
    關逸大笑說：“好好複習吧，爭取補考過關。”
    “小逸逸，你太討厭了，就會刺激我。”孟曉彬扁扁嘴。
    關逸沒和他計較稱呼的問題，現在回家洗個澡，然後吃飯正好。關逸揮揮手說：“我先走了，再見。”
    “你不用這麼生活得規律吧？一放學就回家。你不是搬出來住了嗎，家裏反正也沒人管你，不出來玩玩太可惜了啦。大學啊，就是要約會，要戀愛啊！”孟曉彬激昂地說。
    “沒興趣。”關逸一邊說著，一邊向正門走。
    “不要這麼冷淡嘛。”孟曉彬也跟關逸一起向正門走去，雖然他是住宿生，但他要到外麵找吃的。“不止班上很多女孩對你有意思，不少師兄師姐也在注意你了。隨便挑一兩個交往看看吧。反正等你年紀差不多了，家裏也會給你安排相親的，就當預習如何。”
    “無聊。”關逸瞥了他一眼說，“怎麼突然想起給我牽紅線來了，坦白從寬，有什麼企圖？”
    孟曉彬嘻嘻地著笑說：“沒，就是我們宿舍發起了一個聯誼活動，但是女孩們都說，如果你參加的話，她們就參加。呐，為了兄弟們的幸福，這次可就指望你了。”
    “這樣我反而不該去吧？”關逸疑惑，“女孩們都衝著我去的了，你們還玩什麼？”
    “沒事，就算把你圍滿了，頂多也就四五個女孩而已，擠不過去的女孩多得是。”
    關逸想了想說：“行，不過我九點之前要回去。”
    孟曉彬跳起來：“好極了！”然後關逸就看到不遠處的男生們也像孟曉彬一樣跳起來擊掌歡呼。
    ……是說，假如他剛才堅持不答應的話，這幫家夥就打算車輪戰地上來磨到他答應為止嗎？
    被設計了。關逸想，不過算了。
    “什麼時候活動？”關逸問。
    “這個啊，原本以為還要和你磨上好幾天的，沒想到你心情這麼好……”孟曉彬當即拍板，“現在當然是越快越好了！就後天下課，在商業街的可人酒吧。雖然有那個討厭的新法令，不過商業街有獨立發電機，那裏的店鋪幾乎都是通宵營業的，所以沒關係。不過有點麻煩的就是，晚上沒有懸浮列車可搭。有飛艇的，都自己開飛艇去。”
    關逸點點頭表示同意。開飛艇的話，就算喝醉了，也可以設定自動航行，起碼安全沒有問題。
    關逸舒服地洗了個澡，拿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對了，俊，明天我不回來吃晚飯，不用等我，你自己吃吧。”
    關俊頓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菜碟子，問：“您要到哪裏去？”
    “有個學生活動，小孟拉我去參加了。別擔心，我九點之前會回家的。”關逸微笑地說。
    關俊伸手接過關逸的毛巾說：“我來吧。”
    “謝謝。”關逸燦然一笑，那瞬間關俊看到他的笑容如晨曦一樣絢麗。關俊的神智仿佛被迷惑了一般不能思考，但是機體按照他事先調設好的程序，自動自發地按摩著擦拭著主人的頭部。
    關逸舒服得眯起了眼睛。但是這麼舒服的時候，他卻突然想起一件不那麼舒服的事情。
    關逸突然說：“俊，來跟我念‘一’。”
    關俊雖然不知道關逸想幹什麼，不過他還是乖乖地跟著念：“一。”
    關逸繼續說：“疑。”
    關俊有點明白了，他繼續跟著念：“疑。”
    “以。”
    關俊完全明白了，但他知道主人恐怕還是要失望了。關俊這麼想著，念出了：“以。”
    “逸。”
    關俊張張嘴，喉嚨裏發出抽氣聲，卻發不出那個音。關俊緩緩低下頭說：“對不起。”
    關逸摸摸下巴，皺起眉想了想，決定換個詞試試：“來念‘容易’試試看。”
    這次關俊很順利地把“容易”這個詞念了出來。
    事實證明關俊不是發不出這個音，而是念不出“逸”這個字。
    “對不起。”關俊又說了一遍。他感到很慚愧，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
    “沒事。”關逸安慰他，“隻是發音障礙而已，總會有辦法修好的。有我呢，我可是關氏集團的第一技師啊！”
    滴答滴答。
    關俊呆坐在沙發上，看著時鍾滴答滴答的走動。茫茫然的不知道有什麼事情可做。
    平時這個時候都要忙什麼呢？關俊想了想，應該是忙於伺候主人的各種需要吧？竭盡所能隻希望讓主人更舒適。但是現在，主人不在家。
    時鍾走到六，燈光全部暗下來，供電停止了。雖然還可以打開用電池的小燈，不過關俊沒有去開，整個屋子的擺設圖都在他的係統中有存檔，他並不是太需要燈光指路。
    最近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了，關俊想，這不是好現象。但是，他也沒有辦法解決。
    回房間去待機吧，不要再發呆了。關俊站起來，開了門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主人的房間。
    關逸的房間對於關俊而言並不陌生，因為關逸從來不會拒絕關俊進他的房間，實際上，如果關俊直接睡在他房裏，估計他還會更高興。
    關俊躺到關逸的床上，臉埋在柔軟的被褥中，放任自己被關逸的氣息包圍著。就好像被擁抱著一樣。關俊感覺自己臉上發熱，一麵覺得這感覺有些不妥，一麵又忍不住沉迷下去。
    矛盾……
    怪圈……
    關俊心髒一緊。不行，必須克製。為了更長久地留在主人身邊，他不能陷入怪圈中。不可以……
    關俊甩甩頭，立刻起身，手指碰到一個金屬質感的薄片。
    打開小燈一看，原來是關逸的身份證。這東西落家裏，說要緊也不是是很要緊，但是如果要用的時候找不到又會很麻煩，尤其是主人還在夜遊。
    還是給主人送去吧。
    剛搬來不久的小窩，飛艇隻準備了一架，所以關俊隻能靠兩條腿走著去。
    路上很冷清，路燈隔一盞隔一盞地亮著，飛艇很少，十分鍾也不一定能看到一架，行人更是幾乎沒有。
    天灰蒙蒙的，看不到星月，空調排出的熱氣夾著細沙粒吹來。關俊緊了緊衣領，加快了步伐。
    “俊？是你嗎？”
    關俊抬頭，看見約修亞朝他笑笑說：“果然是你。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名字，隻是聽過你的主人叫過你俊，所以，可以這樣叫你嗎？”
    “你好，約修亞，我的名字叫關俊。”
    約修亞眨眨眼，然後模仿關俊一板一眼的語氣說：“你好，關俊。”接著忍不住笑場了。“哈哈，不逗你了。你怎麼這麼晚還出來？不怕被拐走？”
    “拐走？”關俊搖搖頭，“那是不可能的。”
    “曖曖，別呢麼較真嘛，隻是開個玩笑。”約修亞笑著說，“你還沒說這麼晚幹什麼出來呢。”
    “送東西。”關俊說。
    “給你的主人嗎？”
    “是的。你呢？”關俊幹巴巴地問，他的時間都用在了關逸身上，與其他人交流的經曆少得可憐，要不是有程序設定在提醒，他幾乎不知道能說什麼了。
    “我啊，當然還是幫主人跑活計啦。危險的，討厭的，主人不願意幹的，但是又舍不得報酬豐厚的活就會派我去。”約修亞攤攤手無奈地說，“誰叫我是機器人呢。這種生活，說真的我也有些厭煩了。”
    關俊霍地抓住約修亞的手腕：“不可以！”
    約修亞愣了愣，問：“什麼不可以？”
    關俊僵了僵，慢慢鬆開手說：“不，沒什麼。”
    “你是擔心我會陷入怪圈嗎？”
    “你知道？”關俊很驚訝，他以為這是不對一般民眾公布的事情。陷入怪圈的機器人都會被低調迅速地處理掉。
    約修亞笑了：“當然知道的，你忘了我是做什麼的嗎？有時候也會接到修理機器人的活。別擔心，我可不會讓自己陷進去，我還想活下去呢。就算是以這種厭煩的方式，我也要活下去。”
    關俊有些茫然地看著約修亞，但又好像沒有在看著約修亞，“我們這樣活著有什麼意義？”
    約修亞拍拍關俊，叫他回神。“這麼說你可能不高興，但是關俊，你真的沒資格說這句話。你比絕大多數機器人都要幸運，你知道和我們同一批出廠的機器人現在還剩幾個嗎？雖然理論上來說，隻要能源充足，機器人就可以永遠活動下去，但實際上，隻需要短短幾年甚至幾個月的時間，就會因落伍而被人類淘汰，就會因勞損而毀壞，就會因陷入怪圈而被銷毀。”
    關俊的眼睛越睜越大，他瞪著約修亞，說不出話來。
    約修亞繼續說：“你的主人現在仍然喜愛你，這很好。但是人類的心是難以捉摸的，他們總是飄忽不定。趁現在他的喜愛還沒有退卻，還願意為你花錢的時候，你要多學一點能保命的技能，有很多重要的技術資料是需要花錢才能下載到的。你有了技術有了價值，才能使主人在喜愛不再的時候也不會隨意把你丟棄。”
    “我不需要！”關俊執拗地說。
    “等你覺得需要的時候恐怕就很難弄到了。”
    關俊不說話。
    約修亞無奈地笑笑，很顯然他不願意聽的話，多說也無用，反而會把關係弄壞。約修亞想，在關係弄壞之前，結束這談話吧。
    約修亞微笑著說：“不是要給你的主人送東西去嗎？不要讓主人等太久啊。”
    關俊慚愧，他居然把正事給耽擱了。於是匆匆和約修亞道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