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曦城雲下千萬裏 第七章 鸞盟(一次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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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素素在宮中的院內閑逛,已然是她入宮後的兩個多月來。記得小時候讀那些宮詞,還是對一味的沉默嗤之以鼻。尤其是杜牧的《阿房宮賦》裏所說“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她本還覺得十分荒唐,縱是深宮落寞,又怎麼會三十六年都見不到呢?然而如今入宮兩個月餘,也不過見了殿下兩麵罷了,如此想來,三十六年亦是不荒唐的。她幾乎整個人都發冷地顫了一下——難道自己也要老死深宮麼?
音袖關懷道:“好好的小主怎麼打起冷戰了?可是冷了?”素素搖搖頭,愴然笑道:“我隻是在想,會不會淪到‘三十六年不得見’的地步罷了……如今被廢了位分,又不準再見殿下,一應的行禮請安都免了,隻差禁足罷了。”然而她語罷,陡然憶及音袖並非閨閣小姐出身,隻怕所謂“三十六年”她亦是不懂,正要出言解釋,音袖已經承了話道:“小主真是灰心壞了!三十六年,那是當年始皇帝的事了。始皇帝荒淫無道,後宮女子成群,而如今殿下聰明仁惠,後宮人丁稀疏,斷不會如此。”
素素強自壓下自己的驚訝,道:“你也讀過?”音袖自知失言,趕忙道:“小主抬舉了。奴婢不過……也不過是貧困人家出身,有什麼能懂的,大概都是偶然所得罷了。小主才情過人,殿下必然喜歡。”素素應了聲“哦”,又道:“你以為才情過人便能夠得寵麼?”
音袖奇道:“如若不然呢?奴婢雖然愚昧,卻也知道‘以色事君王,能得幾時好’。小主聰明過人,必然知道這個道理。“素素已然笑道:“沒什麼,我隻是覺得光有才情,並不能得寵。且放著鸞妃呢,我入宮前就聽說鸞妃詩詞精通,琴棋書畫樣樣拿手,她珠玉在前,我也不過是如此罷了。”然而還有一層她並沒有說破。才情?那是太平盛世裏,男女追求一心的時候,才作數的。如今狼煙四起,天下百姓尚未安定,殿下一息全部握在太後手裏,不能翻身,光要才情,隻怕是……
素素的笑容融化在唇邊——若想要長久穩固,隻怕是與殿下有生死相關與利益相牽的關係。否則,再如何也不過是空談罷了。抑或如景妃,生有子嗣;王後,位臨中宮;鸞妃,紅顏知己。然而,素素心裏幾乎是冷笑一聲——她不相信這些所謂的名位能夠長久,唯有利益所牽,才是長久之道。
然而音袖已然接話道:“小主亦是出身大家,才情如何比不得鸞妃?”素素把心頭強烈的疑惑按下去,以免打草驚蛇。音袖又附在素素耳邊道:“小主,如今咱們非詔不得見殿下……隻怕……”
素素嘴角銜了幾分冷意,“隻怕我們也是保不住黎榮了。我並非是想要保住黎榮,隻是黎榮一旦被遣回,下一個要收拾的便是我和黛若,我如何不急?如今黛若也被廢為貴人,還拘在景妃宮裏,隻怕更是不能輕易複寵了。咱們隻能靜候時機,前番打算,便隻能百搭了。”音袖幾乎是無聲地歎了口氣,笑道:“奴婢相信小主。”
然而日子過得很快,素素為避風頭,隻能在宮中靜默無聲,自然了,閑暇時亦是能聽得景妃的花團錦簇,轟轟烈烈。旁的便也罷了,自從慎貴嬪侍寢幾日後,景妃便是不快,明裏暗裏給慎貴嬪使了許多絆子。奈何慎貴嬪本就不大爭寵,如此幾日,便也逐漸失寵了。倒是芳貴嬪與尹昭媛的恩寵逐漸起來,鸞妃的恩寵亦是長久不減。如此後宮倒成了景妃獨領風騷,旁人各占春色的樣子。然而這日到了五月中旬,芳貴嬪已然有身孕,晉位昭容。一時間,倒有和景妃平分春色的樣子。素素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隻是一笑:“呂昭容這個孩子生不生得下來,還是個未知數。景妃向來不能容人,若是公主便也罷了,若是個王子,隻怕景妃必定容不下。”
音袖道:“如此,便是咱們的機會來了。”素素會心一笑,“由得她們爭去吧,咱們隻顧咱們的。”
這日夜來地上的熱氣退了許多,素素一時也不急爭寵的事情,正與音袖自己縫製夏天的衣裳的時候,外麵進來一個宮人,素素看著有點眼生,那人依依行禮道:“慕容貴人萬福。更深露重,我家主子請貴人走一趟。”素素不知是什麼事情,隻能推脫道:“我如今是戴罪之身,隻怕是不便出宮……請問姑娘,你家主子是……”
宮人麵色不改,鄭重道:“我家主子是鸞主子。請貴人跟奴婢走一趟。若是貴人怕點眼,奴婢仔細伺候著便是了,音袖姑娘便不必跟著了。”素素與音袖眼神會意,便道:“好,我跟你走。”
素素很少在夜來的時候出宮,如今宮裏絲竹最是熱鬧的便是呂昭容的太平宮,縱是最夜深人靜的時候,又因著是西六宮,卻仍舊熱鬧。素素跟著那個宮人,徐徐從莎行宮的側門走到正殿,問了那宮人一句:“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那宮人翩然一笑,“貴人小主折煞奴婢了。奴婢賤名蘭依。”素素不由心驚,自己失寵落魄如此,鸞妃宮裏的人尚且待自己如此客氣,隻怕也是個頗有心思的主子。然而不容她多想,已然被帶到鸞妃的暖閣。
那宮人在外行禮道:“娘娘,慕容貴人已經帶到。你們在這裏說話,奴婢替你們看著。”素素見蘭依對鸞妃說話客氣卻不拘泥,便知道蘭依也是她用了幾年的人,十分信任。素素信步走了進去,這是她第一次私下見鸞妃。初見鸞妃的時候,傾國傾城的容貌自是不必說,然而她總覺得鸞妃的華容下有一種淡淡的憂愁,永遠都不澄澈。但是唯一明白一點便是——當時景妃入宮便被冊為昭儀,鸞妃是從沒有封號的正五品嬪慢慢熬上來的。況且聽說昔年在曦王府中,鸞妃不過是個侍妾,而景妃卻是側妃,尊卑自然不言而喻。而這麼多年下來,卻能夠在景妃手下活下來,並且終於和她並列妃位,其中手段,並不簡單。
再見鸞妃,素素二話不說,先行禮道:“臣妾卑賤之身,感謝娘娘救命之恩。鸞妃娘娘萬福金安!”這話說來極是誠懇,當日春華宮變故,若非鸞妃襄助,隻怕黎榮今日的下場便是自己的下場了。
鸞妃笑道:“妹妹這是說什麼話,快起來說話!動不動便謝恩,也不怕累得慌。”素素聞言寬慰,又行禮道:“多謝娘娘。”如此方肯坐下。素素見鸞妃著裝鄭重,隻怕是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當下便道:“娘娘若有吩咐,臣妾縱是卑微,也在所不辭。”
鸞妃笑吟吟道:“何必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呢?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也不要一口一個‘臣妾’的喊著了,倒是咱們姐妹生疏了呢。”素素聞言一壁道:“那就謝姐姐了。”一壁想,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鸞妃屈尊降位跟自己講話,必是好戲在後。
鸞妃打量著素素道:“我看妹妹今日之勢,隻怕是吃了很多苦頭罷。”素素婉聲道:“多謝姐姐關懷,有什麼苦頭都是自己自作自受。”
鸞妃忙道:“自作自受?依我看,怕是有人要逆天而行罷。不過你放心,有我一日,我必不會教你們受委屈——自然,柳氏和黎氏如此。雖然此事黎氏已經坐定了罪行,但隻怕其中還有其他關竅呢。”
素素聽她言中涉及黎氏,忙問道:“若有關竅,還請姐姐替妹妹解答。”鸞妃不緊不慢,從她的手上取下一串鐲子,擱在梳妝台上,“景妃所謂的那串鐲子,是王後當年賜給我和景妃的各一環的。王後自己留了一對罷了,然而景妃雖然從黎氏的宮裏搜出了鐲子,可是卻搜出了一對……”
“一對?”素素驚道,“姐姐的意思是說,有人陷害?”鸞妃徐徐道:“我看未必如此,做事的人若真是想陷害黎氏,怎麼會多留一環呢?豈非是教人懷疑……隻是,這消息是蘭依說給我聽的。景妃麼,她是知道的,可是她處理黎氏勢在必得,必是不會說的。”
“姐姐言下之意……”鸞妃忙截了素素的話道:“這環若是想做個一樣,未必有什麼困難的。若是為了這事動了王後,隻怕能動,也動不了。如此我細細想來之後,還是作罷了。左右黎氏是否被人陷害,如今都不知。”
鸞妃的意思雖然委婉,卻已經很明確了。光憑這一對環,未必能說明是王後所為。即便能夠說明,卻未必能夠動搖王後的位子。一旦被王後盯上眼,隻怕自己亦是難自保。鸞妃言下之意,亦是在勸自己不要再管這件事,否則隻能白白搭上自己的前程。“姐姐的意思,妹妹明白了。多謝姐姐。”
“你自然能夠明白了。否則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夠想到用自己的全部恩寵來換取殿下的信任?”鸞妃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一點表情。素素心底有瘋狂的起伏,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撕開了。那種秘密被戳穿的疼痛,錐心之極。
“姐姐聰慧。妹妹也不瞞姐姐了。”素素知道鸞妃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必是明白,便隻鎮定了神色,婉聲道。鸞妃的聲音沒有一點起伏,“算你是個知趣的。你既然知道求王後沒用,便遣人來請我。那便是你懂得‘相互製約’的道理了。再者,你知道我遣送了綠痕也是為了黎氏,可見你洞察的本領,遠在旁人之上。我記得,你也不過是十七歲的年齡,便有這樣的城府,倒有些像如今的德太妃呢!”
素素心中一驚,背後有冷汗涔涔。德太妃,是慕容世家的三女慕容若昭。當年先帝在時,剛進宮便封了昭儀。終有一日,成了滿皇宮最得寵的妃子,卻也因此惹怒了當時的皇後,如今的太後。所以太後掌權之後,便廢了慕容若昭的位分,並且弄瘋了她。不知為什麼,直到今歲新年,太後又尋了個由頭給了她德太妃的位分,安安生生地養在宮裏。素素知道鸞妃這話中意思——
慕容世家隻有四個孩子。長子次子入朝為官,風光無限,自是不必說。三女若昭,亦是不在話下。唯有這個四女慕容綰綰,在當日變故之後便被發配到了浣衣句洗衣服。鸞妃此意,隻怕是懷疑自己的身份,便是當日的慕容綰綰了。然而,故意隱藏身份的原因隻會有一個——細作!
素素忙不迭跪下道:“臣妾不敢!”鸞妃聽了這話並不接話,良久也隻道:“你知道本宮想要聽什麼,你隻管說便是。”素素腦海中千百個念頭,轉過,忙道:“娘娘明察。娘娘此言的意思,臣妾明白。隻是娘娘您往細裏想,娘娘之所以懷疑臣妾,無非是因為臣妾也姓‘慕容’。天下姓‘慕容’之人多之又多,若臣妾真是圖謀不軌,怎麼蠢笨至此?”
“置之死地而後生。怎麼,你這次春華宮的變故不也是這個道理麼?一個伎倆,能騙騙旁人便罷了,若是到了本宮這裏還想耍什麼花樣,本宮斷斷容不得!”語罷,鸞妃已經將手邊的茶杯甩了出去,砸了個粉碎。蘭依在外麵問:“娘娘?”鸞妃應道:“無事,貴人小主打翻了茶,待會再進來收拾。”
素素看眼前這景象似乎似曾相識。這種熟悉的感覺更是將她的恐懼與無助蕩開,直如千百隻貓在撓動她的心。她思索百轉千回,最後也隻能道:“娘娘若真是懷疑臣妾,大可告知殿下。臣妾一片冰心,絕非細作!臣妾雖然來自寧宮,卻並非是寧宮得人。況且慕容世家樹倒猢猻散,若臣妾當真是慕容綰綰,必會以死表忠,怎麼會在這曦宮裏苟延殘喘?若是臣妾此生碌碌無為,那臣妾身為細作又有什麼用?”
鸞妃冷笑一聲,“那你倒說說,為何你們出宮數日,德太妃便複了位分?依本宮之見,便是有人要挾慕容綰綰三姐的性命,要她來寧宮做細作,然後將咱們一網打盡。”
素素聽到此節,仿佛覺出些不對。細細思索,已然含笑起身行禮:“多謝娘娘相信臣妾。”鸞妃聞得此言終於一驚,道:“本宮說過麼?”
素素莞爾一笑道:“娘娘處事向來滴水不漏。若非娘娘相信臣妾,怎麼會向臣妾透露……恕臣妾多罪,娘娘言下之意,隻怕是殿下有什麼打算吧。”
鸞妃聽得此話,終於舒口氣笑道:“你的聰明,我果然遠遠不如。”素素雖然感覺到冷汗似小蟲一般還在背後蠕動,然而已經坐下道:“姐姐看得起妹妹,肯如此試探妹妹。必是有重托於妹妹了,妹妹定當不辭。”
鸞妃道:“果然,我沒有看走眼。妹妹,如今我想和你談一筆交易,不知你言下之意如何?”
“但憑姐姐吩咐。”
鸞妃站起身來,向素素走近。漸漸地,素素感覺到鸞妃氣息在逼近。鸞妃伸出手來,放在素素的肩膀上,似乎是歎息,似乎是什麼。鸞妃的眼神蘊了幾分焦急與寄托——
“本宮拿王後的位子,換你的忠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