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相簪花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9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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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五陵年少讓清光,蘇皖鳧園顧家郎。
    鳧莊比水而設,雖不大勝在精巧。顧三郎華文采,美姿容,年雖不長卻名滿蘇杭。
    顧家是商賈之家,顧老爺年輕的時候吃過不少苦,後來憑著運氣被舉薦給兩淮鹽政,受到欣賞提拔,自此發了家。
    顧老爺在四十歲那年娶了第七房姨太太,七夫人肚子也算爭氣,一年後誕下一子,此子生在顧家別館鳧園,此為一水。顧老爺子又是鹽商,大半輩子同水路打交道,此為二水。蘇杭山水名揚天下,顧老爺本是杭州人士,此為三水。故取名作顧淼。
    顧淼的上麵原是有兩位哥哥,皆係長房所出,可惜顧大郎出世方兩月便夭折了,二郎長顧淼二十餘歲,天生癡愚,顧老爺嫌他失了顧家臉麵,把他整日鎖在後院,交予仆人看管,連個正經名姓都無。
    顧老爺老來得子,自然欣慰,一心把栽培顧淼,以期將顧家的富貴基業千秋萬代的傳下去。
    從小為顧淼請最好的先生,顧淼也是爭氣,十六歲那年一舉中了舉人,自此名聲大噪。
    顧老爺六十大壽那天請當地名儒為顧淼取字,韻芳。
    才子多紅粉,少年愛風流。
    更何況是從小生在江南山水溫柔鄉的顧三少,顧三少玩得起,顧家家大業大,顧老爺又寶貝這個幺子寶貝的不得了,供得起三少千金圖一醉。更遑論這風月銷金窟,煙花流水之所,紅顏愛的不僅僅是財,更是才。
    顧淼他們幾個富家子弟常常租一畫舫,請歌姬二三人,遊湖聽曲,好不風雅。
    “韻芳,南風館可是又來了幾位新人,咱可要去湊湊熱鬧?”蔣廷衝他擠了擠眼,隻可惜他的眼睛實在是太小,幾乎看不出和正常時的區別
    蔣廷實在算不上是位美男子,他的體型太過肥胖,以至於走起路來都是搖搖擺擺的,像一隻肥鴨子。好在文筆不壞,總算沒有辱沒他那位前翰林老爹的名。
    可顧淼偏偏喜歡和他相交,一來蔣廷脾氣很好,為人也很大方。二來他站在蔣廷身邊,實在是芝蘭玉樹,本來就出眾的姿容顯得越發奪目了。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蔣廷很會玩。
    像他們這樣的少年公子哥,不用為生計擔心,除了要費心讀些書,圖個功名,剩下的時間都隻能靠玩樂打發。所以會玩實在是很重的事情。
    蔣廷喜好男色,是南風館的常客,顧淼也去玩過幾次,隻是館中小官膚白眉秀,容貌婉好如女子,穿著打扮又華麗非常,一步一笑當真別有風致。
    這回顧三少卻擺了手,做出一個苦笑“近日董尚書夫人歸來省親,我早年便同董家小姐訂下了婚約,約莫著年末便要完婚,不得不收斂些才好。”
    蔣廷有些可惜的歎息了一聲,一時間隻餘微微湖波聲,氣氛有些凝重。
    顧淼覺得有些尷尬,於是強笑道“聽聞那董小姐性格和婉,娶妻求淑婦,也算不差。”
    蔣廷不再說話,但一臉很不讚同的樣子。
    顧淼於是又問“如果蔣老爺催你,你又當如何?”
    蔣廷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不會辜負頤清。”
    頤清原來是南風館的倌兒,當時風頭很盛,沒幾個富家子不曉得他,顧淼雖然沒見過卻也有耳聞,後來這人便莫名其妙消失了,現在聽來才知道應是被蔣廷贖了身。
    “原來你有了心頭好。”顧淼笑著打趣“那方才還要去南風館尋樂子。”
    “昨兒吵了架。”蔣廷有些訕訕“隻是去喝個酒罷了,氣氣他。”
    顧三少看著一臉情竇初開的好友,覺得很有趣。又覺得太不切實。像他們這樣的人,出來尋樂子是可以的,就算在外麵養上幾個美貌的情人老頭子們也大多會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獨婚娶是不可以胡鬧的。這是他們的責任,是他們錦衣玉食、高床軟枕要付出的代價。但就算這樣,他還是對蔣廷另眼相看。
    二
    因為礙於自家老頭和董夫人的麵子,一連十幾天顧淼都乖乖在家讀書,或者邀上幾個好友遊園。
    月末舉行家宴,他和他那未過門的妻子總算是見了一麵。尚書家的小姐雖然稱不上明豔照人,但也生的眉清目秀。問讀過什麼書,那小姐十分歉然的答道勉強識得幾個書字罷了。再深聊,顧三少十分失望的發現還真是勉強識得幾個書字,讀的也都是《女戒》之流。
    作為丈夫自然希望自己的妻子賢良淑德,但顧淼不同,顧淼希望自己的妻子是可以和自己談書論畫,誌同道合之人。顧三少覺得男人不喜歡自己的妻子讀書有才學,隻不過是一種懦弱的表現,他們害怕被女人超過。
    但是顧淼也隻能是這麼想想。
    於是他對董小姐微微笑了笑,很溫柔很滿意的樣子。
    於是顧老爺滿意了,董夫人也滿意了。
    一切看起來都那麼皆大歡喜。
    當不用陪董夫人和應酬老爺子的時候顧淼喜歡種花,其實他算不得種花的行家。隻不過幾年前一時興起在他書房的窗前種了一株芍藥,那是顧三少親手種的第一株花,開始的時候他很有興致,總是揣測著花開時候的樣子。結果一去三年,那株芍藥的花骨朵他都沒有見過。他非但不覺得掃興,還總是親力親為,沒事就去給那株芍藥翻翻土澆澆水。
    蔣廷曾經來看過,聽他說完這件事忍不住感歎“這要是個芍藥花精都該變成個美人兒找你報恩了。”
    顧淼說“你不懂得這其中的趣味,如果第一年它就開出花來我自然喜歡,但統共不過新鮮兩天,反而不如現在年年歲歲都有期盼。”
    顧淼又說“我曾同它一起賞過三月春光,隆冬飛雪。我在窗前曾對著它吟過三曹、李杜。它不僅僅是株花,還是我的摯友。”
    過了小半月,董夫人省親結束,董家小姐同他的親事也算有了著落,顧淼歡歡喜喜的同顧老爺把這行人送上車。
    回來的時候顧三少同顧老爺坐在馬車上,彼時春光正好,顧淼撩起簾子往外看。
    一名穿著桃紅裏襯,月白外衫的少年騎著一頭青驢正打旁邊路過。
    微風把少年金色的發帶吹得飄揚起來。
    也許是顧淼的注視太熱切,少年側過頭來,衝他一笑,貝齒微露,說不出的可愛模樣。
    顧淼莫名的覺得這少年很是親切。然而礙於父親在身邊,不方便下車結交,十分抱憾。
    一直悻悻回到家中,卻見平時跟在身邊伺候筆墨的小童歡歡喜喜的迎上來,一疊聲道“公子養的那株芍藥開了!”
    還沒回過味來的顧三少淡淡道“開了就開了罷,現在本來也是芍藥開的時候,你跟著我身邊這麼久,什麼名種沒有見過?”
    小童跺腳笑道“這不同,是公子很愛惜的,窗下那一株。桃紅色的哩,很是好看,我還從沒見過。哎呀,我也說不清楚,公子去看了就知道了。”
    連衣服都沒換,顧淼快步走到書房去瞧,果然是開了。
    一株上連開了四朵,朵朵都有碗口那麼大。花上下為嬌豔豔的桃色,黃蕊間之,如同一條金色腰帶。
    “也沒見結朵兒,居然就這麼開花了。”顧淼伸手去撫摸花瓣,觸手棉厚,確是真的。
    看著這嬌滴滴的花兒他忽然想到方才遇見的那位緋衣金帶的少年,兀自笑了,低聲自語道“莫不真是花仙來報恩吧。”
    三
    鳧園其實是座石舫,置於湖邊一角,好似船行水麵。夜宿於此,可聽得水聲,嗅見荷香。顧家人多於此間避暑。
    顧三少尤其喜歡此處,沒事也會邀上蔣廷幾人在這裏設宴,此時夏日炎炎,屋子卻因臨水又多植花木而十分清爽,三四人飲酒賦詩也是快事。
    那日顧淼呆著無趣,這十數日來總是莫名想到那少年,心裏煩躁得很。於是打發身邊小廝去給蔣廷數人送帖子,準備在鳧園設宴小聚。小廝驚訝道“公子還不知麼?那蔣公子膽子大得很,帶了個男人回去,氣得蔣老爺動了家法,現在怕是還關著呢。”
    顧淼聽得一呆,道“沒想到居然鬧到了這個地步。”
    倒是像兜頭倒了一盆冷水,心裏的躁火一下子下去不少。但一想到蔣廷現在水深火熱的處境,又覺得感慨,作為朋友他是很想相幫的,但是茲事體大要被自家老爺子知道了,也難免麻煩,仍需從長計議。
    於是宴會的事情就此作罷,顧淼隻是換了身常服,讓小廝備了馬去了鳧園散心。
    路走了過半,顧淼看到一圈人圍在棵老槐樹下,心裏覺得奇怪,於是把馬係在一旁的樹上向前去湊熱鬧。走近一看才發現原來樹下是一老一少在對弈,老者須髯皆白,粗布衣裳。年輕人正是前幾日他在道上遇到的少年郎。
    那少年依舊穿著那日的桃紅衣裳,顯然是下的急了,麵上也染上一層薄紅。顧淼不知怎地就想到了人麵桃花的句子。
    正胡思亂想中黑子已露頹勢,白子大龍已成,勝負已分。
    少年一把從領口拽出根紅繩,上麵係了塊美玉。他將玉解下來,放在桌上道“喏,我們再賭一局。”
    老者摸了摸白髯,微笑道“少年人想清楚了?你這可是已經把全副身家輸與我了。”
    “閑話休提。”少年一邊擺上座子一邊道。
    少年下棋迅速狠辣,顧淼越看越新奇,覺得這少年的棋風居然同自己的很是相似,隻可惜謀劃終歸不夠長遠。約莫兩柱香的功夫,竟又將那玉佩給輸了。四周噓聲一片,那老者撚著棋子一一指點出少年大意之處,將少年棋法說得一無是處,洋洋得意之感溢於言表。少年又羞又腦,一甩袖子,欲要離去。
    顧淼覺得那老者盛氣淩人,心氣兒突起,想也沒想便拉住了那少年袖子,自己走到棋枰對麵坐下,衝老者一點頭道“晚生討教一局。”
    眾人看突然從人群裏走出一個後生晚輩,姿態瀟灑,穿著華貴,料想必是哪位世家子。又有眼尖的小子發現這半路殺出的小公子長得頗像顧家老三,於是低呼道“顧韻芳!”
    一時間議論紛紛,氣氛更加熱鬧起來。
    那老者倒是不慌不忙,慢慢道“我和剛才那位公子可是有彩頭的,不知道公子要賭什麼?”
    顧淼用折扇在掌心一擊,像遠處一點道“向前五裏外就是一片湖,坐船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便可來到一座小洲,洲上有座園子。我呢,就賭那座園子。”
    鳧園風光久盛蘇州,在場的人有哪個不知,於是氣氛更加熱烈了。
    倒是老者淡然一笑道“公子說的可是鳧園?鳧園乃是顧家基業,三少做的了主麼?”
    顧淼泰然“就憑顧韻芳三個字,我便做的了主。”
    四
    鳧園的夜色很好。
    今兒個是月中,一輪滿月明晃晃的掛在天上。池裏是田田的荷葉,月影在荷葉的縫隙中,破碎而搖曳。
    桌子上佐酒的小菜還一筷子都未動,顧淼卻灌下了今晚第六杯酒。
    今天的棋局,他贏得實在很險。
    顧淼現在的感情很複雜,心裏還有餘悸,但更多的是興奮。畢竟遇到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暢快淋漓的下一局實在是件高興的事。
    酒勁湧上來,顧淼舉著酒壺搖搖晃晃的走到水池邊上,一傾手,一條銀線滑落在池中,激起陣陣波光。
    “這酒敬我,也敬今晚這樣的月色。”
    月光很亮,在湖麵上照出岸上的人影來。傾落的瓊液擊碎了水中的映像,使兩個人的身影混合在一起,模糊不清起來。
    兩個人•••
    顧三少背上忽然冒出一層冷汗。
    此時酒已經倒盡了,湖水漸漸恢複平靜,顧淼壯著膽子向湖麵覷去。那人影就在他身邊三步外,穿了身紅豔豔的衣服,在月色掩映下妖異的駭然。腰間大概掛了什麼物件,映在黑黢黢的湖麵上灼灼反著光,看不清模樣,許是塊玉佩。
    玉佩!
    顧淼像是想起了什麼,鎮靜了下來,略略穩住心神道“公子半夜逾牆,該不會是為了感謝白日在下出手吧。”
    “啊,居然沒有被嚇到。”豔色衣裳的那人語氣頗為惋惜。
    顧淼回頭去看,果然是白日裏爭棋的那位少年郎,不禁挑眉,輕輕咳嗽了兩聲,道“公子如此不聲不響的光臨寒舍,就是為了嚇一嚇在下麼?”
    少年眨了眨眼,衣服天真無邪的樣子“自然不是,隻是因為顧三公子棋藝精湛,讓人心生思慕,情不自禁便逾牆而來,想向公子討教一番。”
    那少年十六七歲的模樣,生就一雙嫵媚的桃花眼,語調又是柔柔軟軟,聽得顧淼心都酥了,哪有不應的道理。於是讓仆婦收了桌上殘羹冷炙,複上了些新鮮菜肴,二人飲酒下棋,直至天蒙蒙亮方才罷休。
    雞過三聲,少年拱手告辭。
    顧淼頗有些戀戀,握住少年的手低聲問道“以後是否還會前來?”
    少年甜甜一笑道“公子棋技高超,恐怕討教一輩子都學不盡哩。”
    第二天夜裏,果然又來了。
    此後接連半月少年每到入夜便翻牆而過,同顧淼討教棋藝,有時是二人談論歌賦。也有的時候少年會為他唱幾首小曲兒,聲音婉轉悠揚,十分動聽。然而天雞鳴三遍,少年必然離去,無論顧淼如何挽留都不理。
    於是顧淼隻好命人在牆邊架上一隻梯子,方便少年來去。
    雖然少年隻在晚上出入,但顧家始終是深宅大院,鳧園人多眼雜,很快就有碎嘴的仆婦把這事兒傳到了顧老爺耳朵裏。顧老爺大怒,立刻命人把三少接回了顧宅。
    顧淼被軟禁在宅中心情鬱鬱,一日閑來無事在書房中臨窗打譜,看到窗前那一株芍藥依然盛開,嬌豔可愛。又想到後來與那少年的一番奇遇,越來越覺得那少年便是這株芍藥化成的仙人,於是更加盡心盡力照料那株芍藥,甚至對著花彈琴吟詩,絮絮述說思念之情。起先顧老爺還不覺得什麼,隻以為顧淼是悶得發慌,時日一長卻是急了。他老來得子,本屬不易,又家門不幸瘋了一個,難不成還真將這從小到大寵愛的幺子也逼入魔障?隻好解了顧三少的禁,盼望他能平平安安呆到歲末同董家小姐成婚便好。
    顧淼甫一解禁便慌慌忙忙趕到別館,一住多天,眼巴巴的盼望著那芍藥花仙再來,可都是無果。撫摸著夕時曾把玩過的棋子,用過的杯具,撫摸著依在牆角的木梯,悵然若失。終於還是回去了顧家。
    五
    轉眼已到春末,蔣廷還和蔣老爺僵著,人還沒放出來。中間顧淼又去了幾次鳧園卻再也沒遇到那名少年。眼瞅著成親的日子慢慢逼近,顧淼從來沒覺得這樣煩悶過,於是去南風館散心。
    南風館的老板姓商,名南音。約莫二十五六的光景,氣質溫雅,人也挺俊,實在看不出是風月場上的老手。然而據說多年前,這位商老板也是南風館掛過頭牌的主兒,心高氣傲,多少人千金買笑買不來。也不曉得後來怎麼輾轉成了南風館的老板。
    此時商南音正坐在他對麵,為他溫一壺酒,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臉道“怎麼,我臉上可是有什麼東西麼?”
    顧淼有些尷尬,連忙收回目光,訕訕去摸那酒杯,冷不防被燙了一下,倒把大半杯的酒都潑到商南音霽青色的衫子上了,於是更加慌亂起來。商南音連忙起身按住他道“不礙事,我去換身衣裳。”
    沒一會兒便有小廝進來收拾,方方收拾停當,商南音便換了身淺蓮灰的袍衫進來了。
    商南音一向喜歡穿素色,頭次顧淼見他險些把他認作了賬房先生,很難想象當年豔揚蘇州的光景。不過就顧淼揣度,那大概也是將近十年前的事情了,畢竟小倌這種行當還是越生嫩越好,最好是十四五六能掐出水的年紀,擇相貌姣好的,令其學步、學語、學視,然後敷以脂粉,覆以華服,煙視媚行,比女子更加撩人。但一經翻過二字頭,男子的形貌漸漸體現,身量高了,聲音也改為低沉,便不再適合做這一行當了。
    顧淼忽然開口道“頤清有多大了?”
    商南音把這酒壺的手滯了一下,卻很快歸於正常,他邊斟酒邊回道“嗯,算一算離開的時候,大概也有十七八歲了吧。”
    “南音,你說,蔣公子會後悔麼?”
    商南音把斟好的杯子遞給他,笑道“誰知道呢,恐怕連蔣公子自己都不知道。”
    二人正談笑間,忽聽得一陣幽幽歌聲。
    “雪蕊瓊絲滿院春,衣輕步步不生塵。
    君平簾下徒相問,長伴吹簫別有人。”
    “呦,這是哪位,有這麼一把的好嗓子。”顧淼飲盡一杯酒,傾耳仔細聽起來。
    “不過是位新來的。”南音站起來踱了兩步“相貌其實倒也平凡。”
    “嗬,南音你莫擔心,我隻是問問,也沒有其他的意思。”顧淼拍了拍商南音的手背,又聽了半響,卻慢慢皺起眉來“這歌聲,耳熟得很。”
    “哈,我這裏所有人都是請同一位樂師•••”
    話音未畢,顧淼已站起身來,慌慌忙忙的走了出去。商南音的眉峰也緊蹙了起來,長長一歎,緊隨其後。
    顧淼尋著歌聲,跌跌撞撞轉了幾間房,推錯了數扇門,也有幾房正在行“好事”的,冷不防被人打擾,又驚又怒。商南音跟在後頭,連道抱歉。
    終於在西南一個小角上找著了歌聲的源頭。
    少年還是穿著緋色的衣裳,半倚在床上,一頭烏絲盤錯散亂,麵頰比前些日子消瘦了不少。顧淼心中大慟,幾步上前撲倒在床邊,握住少年的手,柔聲撫慰道“我來了,我來了,沒事了。”
    少年低著頭,輕聲哽咽,淚水落在顧淼手上,冰涼。
    商南音靜靜立於門邊,看著相逢中悲喜交加的二人,神色淡淡道“頤清,你這樣便滿意了?”
    六
    原來那緋衣少年正是頤清,自被蔣府趕出來後,原先蔣廷為他置辦的的所在也被蔣老爺收回,頤清無處可去便又回到南風館投靠商南音。也是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商南音心一軟就先將他安頓了下來。
    “後來的事,你大概都知道了。”商南音道。
    頤清默不作聲的聽著,臉色越來越白。
    顧淼抿著唇,目光依然放在頤清身上。
    “我知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頤清頭一垂,又落下淚來“蔣公子待我很好,是我對不住他。”
    “天色也不早了,三少你還是先回去吧。”商南音道“他在我這裏,你安心。以後的事,再慢慢做計較。”
    顧淼點點頭,把目光挪開,向門口走去。身影頗為寂寥。
    頤清忍不住赤著腳跑下床來,含著淚淒淒切切喊了聲“韻芳”。
    顧淼定住,聽得他又道“韻芳,我做錯頗多,隻是•••隻是對你•••”
    聲音哽住,再也說不下去。
    顧淼回過身來,一步步走到他身邊,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裏,抬頭對商南音道“我要待他走。”
    商南音不讚同的和他對視了一會兒,終於回過身去,淡淡道“他的賣身契早已不在我手,同我南風館再無幹係。你真要帶走他我也攔不得,隻是日後種種事端你要有心理準備。”
    “我明白,多謝。”
    顧淼不敢把頤清再安置在人多口雜鳧園,隻是從偏僻處租了一間小院,白天經常借口出遊去看他。頤清日日同心上人在一處人也開朗不少,身體慢慢將養好了,臉上也有了血色,又是初見時的翩翩美少年了。
    一日顧三少推門進來,神秘兮兮的將手藏在身後,笑問他“清兒,你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麼?”
    頤清歪頭想了想“胭脂水粉?話本?糖葫蘆?”
    顧淼笑眯眯的搖搖頭,從背後環住他,將花舉到他眼前,緩緩道“這花我養了數年,卻在見你那日開了,當初我便想,我怕是遇到了花仙吧。”
    “金纏腰?”頤清接過花來細細瞧“這花蘇州城裏也不多見,以前我倒是在老板房裏見過一盆。”
    顧淼抱著他,把下巴抵在他肩膀上搖了搖,下定決心般“清兒,我都想好了,我準備把咱倆的事情寫信告訴蔣兄,求他諒解,也好叫他不再這樣和蔣老爺別著勁兒,早些恢複自由,你說好不好?”
    看到頤清略有驚慌,他像哄貓兒一樣揉了揉頤清的頭頂,安慰“你放心,我同你一起麵對。”
    七
    七月十五,中元節。
    白幡高揚,紙錢漫天,哭聲陣陣。
    商南音側了側身子,避開出殯的隊伍,聽得旁邊人問“是誰家挑這個日子發喪,忒不吉利。”
    有人小聲回答“還不是蔣翰林家公子,嘖嘖,聽說當初為了個小倌鬧得天翻地覆,蔣老爺把他關著,這不知道怎地居然昨兒個自盡了。”
    “我看這不是出城的路啊,這竟不是下葬麼?”旁邊人又問。
    “唉,有錢人家的心裏咱們哪裏猜得出。”
    “老板,咱快些回館裏吧,這不幹咱的事兒。”跟在身邊的小仆道。
    “不,我要去顧府。”他們猜不出,商南音卻看得出,這是去顧宅的路,他回身吩咐道“你去頤清那裏,接了人速回南風館。”
    “老板!”
    商南音卻不再多言,隻是接過小仆手裏的馬韁,一個翻身躍上馬背,清嗬道“駕!”
    那廂顧淼已卯上了蔣老爺。
    蔣廷的棺木就停在前堂,蔣氏族人跪在顧府門口,哭聲震天。
    蔣翰林將一張紙甩在顧老爺麵前,顫聲道“你瞧瞧吧,這是三少寫的,廷兒看過後第二天就自盡了。”
    顧老爺粗一看內容,勃然大怒,衝著顧淼便是一巴掌。
    顧淼也不分辨,立時就跪下了。
    “好,好。”蔣翰林指著顧淼道“你這是肯認了麼?你的荒唐事我不追究,顧家的臉丟盡,無法在這江南立足是你們的事情。我兒自作孽我也認了,我隻問你,那叫頤清的賤人在哪裏!”
    “小侄不知。”
    顧老爺抖著手上去狠命的踹了一腳,罵道“你這不肖子,還不快說。”
    顧淼隻是跪著,還是反複那一句話“小侄不知。”
    蔣翰林的臉色越發難看,眼見著便要發作,卻聽得一聲音清清朗朗從門口傳來
    “顧公子本來就不知,如何交的出人來。”
    顧淼一回頭,就見到那人著一身天青綢衫,緩步而來。
    商南音邁入堂中,向蔣、顧二人拱手道“在下南風館館主商南音,頤清自從被蔣家趕出來後一直便借居我處,若二位老爺不信可遣人去南風館一看。”
    這時正好有蔣家家仆進來,附耳對蔣翰林說了些什麼,蔣翰林皺眉道“好,你就去南風館那裏看看。”
    商南音走過去扶起顧淼,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複又對蔣、顧二人說“顧公子人品才學享譽江南,怎會做這種事情,那信恐怕是有心人模仿公子筆記所做,意在挑撥兩家關係,還望二位老爺細思。”
    不消一盞茶的功夫,那家仆回報“人確實在南風館,現已經帶回蔣家了。”
    顧淼欲要起身分辯些什麼,卻被南音死死按住。
    商南音賠笑道“看來真相大白了,死者為大,將棺木停在此處恐怕不妥,還望蔣老爺節哀,讓公子早日入土為安才好。”
    此刻事實俱在,就算有何貓膩蔣翰林也不好再發作,隻得拂袖而去。
    八
    此事雖然善了,但終究影響了顧家名聲,遠在京師的董家不知怎麼知道了這回事,找了個借口便把婚事給推了。蔣翰林雖然已經不居廟堂,但在朝裏還頗有人脈,顧家生意上遭官府處處為難,大不如前了。顧老爺急怒交加,這次是真正將顧淼禁足,除了請來的先生其他一幹人等一律不許他見,讓他好好準備來年科舉。
    隻有商南音,礙於上次出手相助,顧老爺不好駁他的麵子,許他前來探望。
    “頤清死了。”他對顧淼道。
    顧淼點點頭,聲音平平,聽不出悲喜“我知道,從那天其實我就猜到會是這個結局。”
    他黯然“對不起。”
    顧淼隻是搖頭。
    商南音說“那我走了,最近有些事,可能都沒法來看你了。”
    商南音又道“我看你花瓶裏插的那枝枯花像是金纏腰,北宋時期韓琦任揚州太守,官府後花園中就有這種花,一枝四開。他剪下這四朵花分別送與了王安石、王珪、陳升之三簪在頭上,一朵自留。後來這四人先後做了宰相,便有‘四相簪花’之說。三少你才學出眾、天資聰穎,隻是從前不肯用心,希望此次你能金榜高中,印了這金纏腰之說。”
    次年開春,顧淼收拾停當,由家仆陪伴上京赴考。臨行前去南風館向商南音辭別才發現南風館已人去館空,留下來清掃整理的人說蔣家因頤清之事遷怒,商老板冬天就被借口牽連下獄了。
    車駛出城去,每見一座荒廢顧淼便命人停車下去祭拜,仆從都議論公子被老爺關了一冬悶得發了瘋吧,隻有曾在小院伺候的小廝道“公子大概是想起清相公了。”
    初春時節,江南草長鶯飛。那座新墳修葺的十分簡陋,但墳邊楊柳依依,墳頭上還開著朵朵黃白色的小花。想起去年春天他同蔣廷把酒言歡,想起那日他也是坐在馬車上,撩簾正對上那豔衣少年騎著青驢而過。
    經冬未落的眼淚再也壓抑不住。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那一年,顧家三子顧韻芳得中榜眼,授正七品翰林院編修。
    三年後,翰林編修顧韻芳編書有功,擢為大理寺少卿。
    其年六月翻蘇州蔣家案,其中牽涉之廣達數百人,所牽連官員五品以上十多人,涉眾之廣,舉朝震驚。蒙冤之人除不堪牢獄之苦病死獄中者盡得釋放。
    九
    夏天的江南有楊柳的濃蔭,有陣陣的荷香。
    從臨湖的小築傳來男子交談的聲音,其中一人身體不大好的樣子,說話很慢,沒兩句便要停下來咳一陣。
    “你不必覺得抱歉,當年頤清本來就是南風館出來的人,就算我沒有站出來,蔣家早晚也是要找上門的。”
    另一個人的聲音溫煦悠遠,正是顧少卿。他不慌不忙的解釋著“現在顧家已是由我做主,絕不會重蹈覆轍,叫你受一點點委屈。”
    “你明知道。”男子聲音因急切挑高了上去,像是抵不住,猛咳了一陣才繼續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南音,我喜歡你。”
    房間裏突然安靜了。
    顧淼握住他的手,堅定的說“南音,我喜歡你。”
    他從手邊的一個小屜中取出一個錦匣來,打開,一朵幹枯的認不出本來樣子的花靜靜的躺在紅緞上。他拿出來放在商南音手心上,唇角勾出一個溫柔的弧度“還記得當年我第一次去南風館,畏畏縮縮的,獨自一個人坐在角落喝酒,並沒人上來搭理我。那時是你走過來同我說話,帶我去你的房間看那些花,還送了我一粒種子。那時我說喜歡你,你說我一個小孩子知道什麼叫喜歡,你還說喜歡人就好像等一朵花開的心境,既喜悅又期盼,等我把這種子種得開出了花也就知道喜歡是什麼滋味了。後來它開出了花而我遇到了頤清。你是我種花的因,而頤清是結出的果。頤清教會我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我和他卻緣淺福薄,而今我希望總算還不是太晚。”
    商南音靠在軟榻上,撫摸著那朵花冠都蜷縮成一團的金纏腰,他道“我當時其實並沒想那麼多,隻是覺得你很好,以後是會有大出息的,像這花的名字一樣。”
    他拉著商南音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孩子氣的笑了“我大概是被家裏寵壞了,總覺得做官沒什麼意思,還不如賣書賣畫自在。以前做編修的時候就總想著等爬上了高位將你救出來我就辭官,然後我們去訪遍這世間美景,從水色南鄉到塞北大漠。”
    商南音說“可惜我現在的身子恐怕不行了,你去找別人吧。”
    以後每一日顧少卿都來鳧園黏黏糊糊的跟在商南音身邊,商南音要走,顧淼就借著說他身體未康複要是現在就走會良心不安。這麼折騰來折騰去一個來月,商南音身體是牢裏落下的痼疾,自然難以康複,所以池裏的荷花都謝了依舊沒有走成。
    商南音終於歎了口氣對顧淼說“韻芳,我的身體我知道,恐怕撐不過今年冬天,你要是覺得這樣更好我留下也無妨。”
    那天顧淼沒有進屋,他坐在池前看著半凋的荷花整整一個白日,然後連夜回京。
    尾聲
    顧淼辭官回來後果然帶商南音去了許多地方,近至揚州,遠到苗疆。飽覽山色,遍訪名醫。一年後南音的身體竟漸漸好了起來,於是顧淼陪他回到了蘇州。二人依舊住在鳧園,滿滿植了一園的芍藥,每到花開時節姹紫嫣紅甚是好看,時為蘇州一勝。
    商南音體弱,五十而卒。
    顧淼活到七十歲,喜詩賦樂酒宴,學識廣博文筆暢達,設館收徒達百人,桃李天下。傾慕者無數,然而終生未娶,死後門人弟子遵其意願與商同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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