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洞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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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9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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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為什麼喜歡狗呢?”
“大概是因為和貓比起來狗顯得更加溫馴平和吧。”
“還真像是阿雪你的回答呢。”
陽光下,男子斜靠在落地窗前,正半彎下身子揉弄地上那隻方兩個月的小奶狗,白色的小奶狗也不怕他,長大了一雙溜圓的眼睛好奇的瞅。
“唉,你別欺負它。”喬雪一把將幼狗撈到懷裏。
“太小氣了吧。”男子歪頭不滿的抱怨,一頭耀眼的紅發在陽光上仿佛跳躍的火焰。
“叫什麼名字好呢?”喬雪輕輕搔弄著小家夥的下顎,小家夥舒服的眯眯眼,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來舔他的手指。
“這麼肥,叫團子好了。”男子不甘心的去揪小奶狗的胖臉。
“咦,聽起來居然不錯。”喬雪把團子舉到男子麵前,笑眯眯的說“還不快謝謝你蕭隱叔叔。”
團子眨巴眨巴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又精準無比的仰頭舔了一下男子的嘴巴。蕭隱石化兩秒鍾後忍不住捂著嘴嗷嗷慘叫“這可是老子的初吻!初吻!”
“哈哈哈哈。”喬雪忍不住仰頭笑起來。
“交友不幸啊,嘖嘖。”蕭隱感歎的緊了緊風衣領子,十分戒備的看了喬雪懷裏的團子一眼,問道“天不早了,要不要搭個順風車?”
喬雪搖了搖頭“正好領了團子慢慢散步回去,順便去寵物店買點狗糧什麼的。”
“唔,那好。”蕭隱推開寵物收養所的大門,又好像想起了什麼,回頭對他說道“別想太多了,喬家真的住得不開心就搬出來,哥養你。”
“那就拜托蕭大少啦。”喬雪單手摟著團子,另一隻手快樂的衝他揮了揮。
“嘁。”簫隱一邊拋玩著手上的鑰匙,一邊向自己的愛車走去。
“真是山中一日,人世千年啊。如果不是連麵貌都沒怎麼改變,真不敢認這是當年的喬舒白,不過頂著舒白的臉笑得這麼活潑開朗,真是讓人不適。”
“咪嗚。”不知是不是從收容所偷跑出來的小家夥,一身黝黑發亮的皮毛,隻有尾尖上有一點白,明黃的貓眼正抱著懷疑的態度打量著他。
估計已經成年了,這隻小公貓有著漂亮矯健的身型。
喬雪蹲下身好奇的和它大眼對小眼。
黑貓忽然弓起身,就在喬雪以為它要發動進攻的時候,它十分敏捷的幾個助跑躍到了自己的肩上,討好的蹭了蹭,然後“咪嗚,咪嗚”的叫著。
“啊,反正一個也是養兩隻也是溜,不如一起抱回去吧?”喬雪伸出手指戳了戳黑貓的小腦袋。
小黑貓好像聽懂了他的話似的,乖乖的伏在他的肩頭,還讚同似的甩了甩尾巴。
“呀,真是什麼晦氣帶什麼。”穿著墨綠色真絲長裙的少婦倚在扶手上,皺著眉頭說。
“黛黛!”坐在沙發上的中年男子低聲警告道,看了看喬雪又微笑“二弟回來了啊。”
“哥哥,嫂嫂。我上樓去了。”喬雪向他們點了點頭。
團子大概來到新的環境認生的緣故,畏畏縮縮的蜷曲在他懷裏。倒是那隻小公貓並不要他抱著,幾個躍身停在樓梯扶手的拐角處,衝著那個叫做黛黛的女人神氣的呲牙。
“啊呀呀,震你看看你好弟弟帶回來的那隻野貓,居然還是黑色的,真是不吉利。”遙遙從樓下傳來女子尖酸刻薄的聲音“真是醜人多作怪,自己能看到不幹淨的東西就算了,還帶這種喪氣東西回來。”
“你少說兩句吧。”男子無奈道。
喬雪平靜的合上門,從手裏拎著的袋子裏麵翻出兩個食盆來,分別倒上兩個小家夥的口糧。團子看到食物就兩眼冒光,從他的懷裏掙脫出去,幾乎要把整個腦袋都埋在食盆裏了,還發出歡快的“嘎嘣嘎嘣”的聲響。
“小黑,來呀。”喬雪對小黑貓招呼道。
小黑懶洋洋的看了他一眼,踱步到窗前趴下了,陽光暖烘烘的照在黑得發亮的皮毛上,它舒服的喟歎了一聲,閉上眼睛。
不久感到身上覆過一層的溫暖輕柔,是人類溫熱的肌膚。它無聲的享受了一會,然後小心翼翼的回過頭來,正對上男子安靜的睡顏。
喬雪居然將手掌覆在它身上,躺在一旁睡了。
雖然那女人說什麼“醜人多作怪”,但其實是個很好看的人啊,溫和秀氣的五官,半長的發有些散亂的遮住了眉眼。記得以前他的發很長很長,還不喜歡束起來,有時候它無聊了會乘他看書或出身的時候扯上一縷,編織成奇怪的模樣,然後醒過神來的他總要擰著眉解半天。它輕輕扭動身子從他的掌心下掙脫出來,輕手輕腳的走到他身邊,低下頭,溫柔的吻了吻他的臉。
喬雪,好久不見。
二
永樂五年,杭州府。
雨水淅瀝的順著飛簷流瀉下,打在回廊的扶欄上發出“啪啪”清脆的聲響,好像一首意猶未盡的歌謠。
青年側坐在簷下,專心致誌的繪著一把扇麵。雨珠飛濺到他天青色的懷素紗衫子上也渾然不覺。
“公子,有客人。”梳著髽髻穿著蔥綠方領比甲的少女走到他身邊柔聲道。
他停住筆,問“是宮裏來的?”
“不是。”少女搖搖頭“是範家的。”
他“哦”了一聲,然後又埋首到扇麵繪製中去“回了吧,今天我不想見客。”
“這樣•••不好吧?畢竟是本家來的人••••”少女憂心忡忡的攪弄著手裏的帕子。
“有什麼不好的。”青年放下扇麵笑了,凝視著廊前煙波浩渺的明玉湖“我姓喬,這西園也姓喬,範家真以為做的了我的主?”
隨著少女遠去的腳步聲,湖裏探出一個三角形的巨大腦袋,長長的犄角,青白色的鱗片——正是一尾青龍。
“澤夜?!”喬舒白驚喜的把大半個身子探到欄杆外麵,也不顧密密的雨簾瞬間打濕了他的身子和暈髒了手上那幅畫了一個晌午的扇麵。
青龍不屑的打了個響鼻,嗤起一個幅度不小的水花來。
“澤夜,你不是回東海了麼?這麼早就回來了?”舒白笑眯眯的試圖去勾青龍的大腦袋“是不是因為想我了呀?”
被喚作澤夜的青龍嫌棄的遊的離他遠了一些,順帶附贈白眼一枚。
湖裏稀疏的幾叢睡蓮被青龍漾起的水波帶動的左搖右晃,柔軟的腰肢仿佛不堪重負。畢竟已經是夏天,就算下了雨風也是熱熱的、輕輕地。湖邊栽著幾樹合歡,伴著微風細雨飄搖而下,如同少女含羞的唇,是一場軟紅的溫柔夢。
灰白的天空下,一切色彩都蒙上了一層瞧不透的紗,青碧的琉璃瓦,朱漆厚重的廊柱,連帶著長身而立的男子,湖裏白蓮中半隱半露的青龍在這細密的雨幕中都像一卷神話書的夾頁。
如此沉靜,如此美好。
正好有那麼一朵絨絨的粉色扇子狀的合歡不巧被風送到青龍的鼻尖上,搔得澤夜直打噴嚏。惹得廊下男子止不住的發笑,收到青龍琥珀般眼睛裏不悅的警告信息隻要努力的抑住。龍首在水中幾個沉浮,沒想到不但沒有甩掉那朵柔嫩的小合歡,反而使它黏得更緊密,隻要挫敗的遊近一些,把巨大的腦袋搭在扶手上。
舒白含笑拈去它鼻上那朵花,順手摸了摸它的大腦袋“輕一點哦,這是美人靠,不是神龍靠,仔細給我壓塌了!”
澤夜十分憤怒的擺首“哧溜”鑽到了水下,任岸上那人怎麼甜言蜜語就是肯再探出頭來。
永樂五年七月皇後徐氏薨,九月鄭和還,並未帶來文帝的好消息。
這一年是喬舒白世襲範家玄冥的第三個年頭,任欽天監冬官正的第一年,這一年他們遇到了錦衣衛副使蕭隱——體內流了一半祝融血脈的神奇家夥。
這年他們大半時間都呆在西園無所事事,喬舒白不時寫兩道折子彙報一下思想狀況,簫隱膩膩歪歪賴在江南不肯走,沒事就到西園找澤夜美其名曰“切磋一下”,然後兩人拆掉園子的某處景觀,喬舒白灰頭土臉的站在廢墟裏頭向蕭隱索要這個月的俸祿作為修補園子之用。
就像所有故事的開頭,輕鬆愉快。
三
喬雪做了一個夢,夢裏有翱翔九天的青龍,不一會青龍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位銀發金瞳的少年默立在窗前凝視著自己。
而他睜開眼卻是那隻黑貓端端正正坐在自己被子上,黑乎乎毛茸茸的腦袋幾乎貼到了自己臉上,嚇得他一下子坐了起來,黑貓一個不慎在被子上翻了個跟頭,有些不滿的看著自己。
“抱歉抱歉。”喬雪摸摸頭笑了“是餓了麼?”
替小黑倒上牛奶,喬雪給團子套上鏈子準備去帶它散散步。走到門口覺得腳下一重,低頭看原來是小黑扒著自己的褲腳。
喬雪俯身順了順踏的毛,安撫道“乖,我們很快就回來了。”
小黑不滿的在他腳背上抓了兩下。
“唔,你也想出去麼?”喬雪想了一下“其實我沒有聽過溜貓的•••不過也無所謂吧。”
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斑駁落下,在地上暈開一個又一個淡淡的光圈。小黑意外的乖,緊緊跟在喬雪身邊,倒是比好奇的到處瞅的團子更讓人省心。
“喬雪哥?”清清亮亮的女生喊住了喬雪的步子。
“啊,小晴?來找嫂子麼?”喬雪停下步子,有些驚訝的看著麵前白色雪紡長裙的少女問“真是不巧,嫂子和大哥去公司了。”
“啊!喬雪哥你養了寵物麼?”少女驚喜又愛憐的看著地上的兩個小家夥,一幅想摸又不敢摸的嬌俏模樣。
“沒事,摸摸吧。”喬雪抱起軟乎乎的團子送到少女的手心下。
少女小心翼翼的搔了搔團子的下巴,團子很給麵子的拿小舌頭舔舐著少女的掌心。
“我們一起回去吧?大嫂估計很快就回來了。”喬雪似乎很高興小晴被逗笑。
“你們不是剛出來麼?”
“沒關係的。”
銀發的少年站在路邊一小叢灌木後,金色的眸子一眨也不眨的看著相攜而去的兩人。
誰都沒有發現一直乖巧跟在身邊的黑貓不見了。
“生氣了?傷心了?”調侃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下來。”
“唉,過了幾百年,你還是一樣不可愛。”男子輕巧的翻身落地,包裹在鴨舌帽裏的紅發有幾縷不聽話的瀉出。
“簫隱,久見了。”
“好久不見,孟章神君。”蕭隱笑得很燦爛,毫不吝惜的露出一口的大白牙。
而澤夜明顯不買他的帳,依然板著臉“我早就不是什麼孟章神君了,我請調人間,如今司管洞庭。”
“為了一個凡人?”蕭隱“啪啪”的拍著他的腦袋,毫無對龍君的尊重。
而澤夜居然也任由他胡作非為,隻是眼神有些迷茫的看著剛才兩人消失的地方似是自語“我是不是錯了?”
“你沒錯。”蕭隱歎了口氣。
喜歡一個人,並沒有錯。
“我隻是想來看看,也許,很快就回去了。”少年負手,輕輕垂下眸子。
四
他其實對頭一次見蘭若的印象很模糊,那時候他初化龍形,並非心甘情願受喬舒白驅使,在範家本宅呼風喚雨引得電閃轟鳴,整座大宅被暴雨所籠罩,宅內積水三尺,騰起的水霧幾乎將整座宅子隔離室外。族中長老懼怕他雷霆震怒,又忌憚這天象異變太過引人耳目,於是設法將他引到陣中,將他囚禁在地下水牢裏。
地牢暗無天日,隻有一條小小的鐵窗能透過薄薄的月光。
那一年的冬,非常冷。雪一直在下,很快就堵死了窗戶。他的肩胛被兩枚巨大的銅鉤鎖住,動彈不得。
大雪很快填塞住了窗戶,連一絲縫隙都沒有了。
他卻依然睜著無神的雙眼盯著窗口看,一點積雪承受不住重量從窗口落入水中,沉沒了,融化了。
他突然很想念東海,總將一把銀鞭甩得虎虎生風的姊姊,總是沉默微笑的姐夫。
“他們這麼做實在是太失禮了。”
他抬起頭看到穿著月白大氅的少年有些不滿的擰著眉打量著被銅爪鉗住的自己,在他身旁立著個提著六角宮燈的粉色裙裝妙齡女郎。
長久不見日光,就算是這微弱的燭火也叫他覷了覷眼。
那少年解開係帶,將大氅退下來交給了一旁的少女,露出穿在裏頭的湖藍色流雲紋對襟長衫,那長衫樣式頗為少見,更奇的是在這黑不見指的地牢中竟然發出幽幽的光芒來。那少年向前一步,卻被身邊的妙齡女郎一把拉住,對上對方充滿憂慮的雙眸,少年安撫般的笑著拍了拍她的手,然後繼續向前。
少年麵前的水麵如同被利刃割裂一樣分開,他閉目從容的向前走著,手上撚著個訣念念有詞。攏在紗罩裏的燭光明明滅滅跳動著印在他的臉上,明明是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卻有著不相稱的堅毅果敢。
一直等到走到他的麵前澤夜才發現少年額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少年忽然睜開眼一聲暴喝“破!”,澤夜覺得身上的陣法束縛的壓力立時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我想這個大概就不需要我幫忙了吧?”少年微笑著用手指彈了彈還嵌在他肉裏的銅鉤。
他皺皺眉,輕輕一抖,銅鉤輕鬆落地。
“我叫喬舒白,範氏第二十六任玄冥,嗯•••也是你的主人。”少年從袖子裏搜羅了一陣,然後將一枝被蹂躪的不成樣子白梅塞到他手裏“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古來便有折梅贈友之說,這就算是我給你的見麵禮吧。”
在澤夜被這一連串的事情弄得有點呆愣之際,粉衣女郎已經走到了喬舒白身邊把那件大氅重新為他披上,還仔細的理了理褶子。
“她是妖。”他指著女子說。
“她叫蘭若。”喬舒白款款握住女子的手。
“她是妖。”澤夜依然不依不饒。
“哎呀,別這麼較真麼,你還是龍呢。”
澤夜冷漠的將目光移到他處,似乎不屑於同妖類相提並論。
接著發生了很多事情,蘭若站到了與他們對立的一方,至此以後喬舒白對這個名字就甚少提及。再後來他們來到杭州府置下了西園,喬舒白為了讓澤夜住的舒服修了明玉湖,足足占了西園大半的地方。他自己住在園子西北方一角的六出重霜,又在六出重霜不遠處修了一座園中園,喚作翠華。
翠華園裏花木扶疏,四時景致各有趣味,其中最妙的莫過於園中心那株墨蘭,鬆土澆水喬舒白必定親曆親為。
那株墨蘭是蘭若的真身。
這大抵就是人類的感情吧,澤夜想,就算站在敵對的立場依然能夠放心的將自己性命攸關之物交予對方,就算站在敵對立場依然願意守護對方重逾性命的東西。多麼愚蠢而奇妙。
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有這樣的感情•••
五
“可以是蘭若,也可以是那個什麼小晴,人類的喜歡原來是這麼輕易的東西麼?”銀發的少年把臉貼近安然熟睡的人的胸口“那麼我呢,可不可以是我?”
睡夢中的喬雪因為感受到胸口的沉重而難受的側了側身。
“說什麼不計任何代價相信我,隻是因為我是你的豢獸麼?”傳說中的青龍神君把臉埋在自己的雙手裏,自顧自悶聲說著。
“雖然當初你說再見,但我從沒想過我們有一天還會再見麵。”他握住男子的手腕,感受著脈搏的跳動“還活著,這樣就好了。”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喬雪第二天醒來發現走丟一天的黑貓正窩在自己枕邊熟睡。
他湊過去,把臉挨著黑貓毛柔柔的身子,好玩似的揪弄著它的耳朵。小黑很快就醒了,睜著無辜的貓眼可憐兮兮的瞅他,一副怕被罵又怕被遺棄的模樣。
感受到飼主醒來,團子扭動著胖乎乎的身子興衝衝奔到床前,立起身來用兩隻小肉爪扒在床沿上,眼巴巴的想上來。還沒等喬雪伸手去抱它,那隻黑貓就像閃電一樣衝了過去,一爪子糊在小胖狗的臉上。
團子哀嚎一聲,委委屈屈的跑到了角落去。
“小黑!”
黑貓收回方作案的爪子,黏膩的貼在他身邊,使勁蹭了蹭,一派討巧賣乖。
偷偷隱在窗外不遠處的人吭哧吭哧憋著笑,看得直搖頭“這真的是我們冷麵冷情的小澤夜?這真是我們九天之上尊貴無匹的孟章神君?”
四周忽然卷起一陣狂風,落葉警告般打在蕭隱臉上,生疼。
“哎哎,我知道了,不偷看了還不成,別生氣嘛。”
這一生喬雪似乎很喜歡畫畫,不大的臥室地上桌上散落著色彩豔麗的油畫,黑貓踮著腳尖在畫紙的間隙穿行。
坐在礁石上對月流珠的鮫人,九頭十八翅的巨鳥鬼車,大小如牛外形類虎的窮奇•••每一幅畫都是誌怪筆記上才會出現的異獸。
“如果我說這些東西都是我親眼所見,你們一定會覺得是騙人的吧?”喬雪擺好畫架,若有所思的笑了“都說貓有能看到異界的眼,小黑你呢?你相信我麼?”
自然是不指望黑貓回答的,喬雪在油畫布上勾摹起來,沒一會兒黑貓就發現這次的人物似乎同地上這些不大一樣。
是人,確切的來說是名姿容豔麗的美少年。
少年狹長的鳳目裏含著盈盈戾氣,說不出的妖異,美得驚心動魄。
“北狐南五通,小晴這次招惹到了不該招惹的東西啊。”喬雪放下筆,嘴裏雖然說這類似苦惱的話,言語間的興奮卻是掩不住的。
那一刻,澤夜恍惚覺得透過這名麵容相似的青年,穿越了千年的時光又看到了那個人,忽然感動的想哭。
六
永樂十四年的春天是喬舒白生命中最後一個春天。
那時候漢王的叛亂終於平定了下來,惠帝方麵也再無動作,喬舒白也樂得和澤夜忙裏偷閑過個快活的新年。
但連年的奔波戰事已經將他的身體拖垮了,永樂十四年的第一場雪剛落下喬舒白就病倒了。
“真不好意思,說好了帶你去看今年的燈會的。”他靠在軟榻上,烏黑的發絲落在手背上,顯得蒼白無力。
澤夜坐在窗下的繡墩上,低著頭說“沒什麼,來年也一樣。”
二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喬舒白笑了“記得我第一次見你是十四年前,你那時什麼樣,現在半分也沒變。”
澤夜說“是麼。”
大概是覺得隻是這樣說太尷尬,澤夜有些想把話題繼續下去。也許以後就再也沒有這樣說話的機會了。
“我記得那時候的你,比現在胖一些,矮一些。”
“那時候我才剛弱冠啊。”喬舒白輕笑了一聲,伸出手盤弄自己的發,忽然歎息“幸好沒有白頭發,不過我也已經老了很多了吧。”
“你就算七老八十也是那幅德行。”澤夜有些苦澀的說。
“哈哈哈,七老八十麼?”喬舒白想象了一下“太老了,人老了就會怕寂寞的。”
他覺得很難受,像吼裏梗著一根刺,拔不出咽不下,於是他說“那時候你就別再剪紙畫符為婢了,買上十七八個漂亮的小丫頭,給你吹絲竹管樂,給你捶腿捏肩,老不正經。”
“澤夜,今天你的話可真多。”舒白說。
外麵遙遙響起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和孩子的歡呼聲,西園裏雪落寂寂。
喬舒白從懷裏掏出骨笛吹奏起來,舒白的笛子是麒麟骨所製,內中藏薄刃,抽之可為劍,辟邪誅魔,是為“破魂”。作為“破魂”的用途澤夜見喬舒白使過無數次,而作為骨笛卻是第一次。
曲子很歡快很平靜,清揚的曲調好像一陣異香、一隻彩蝶,飛過冰冷的明玉湖無波的水麵,飛過六出重霜青灰的獸首飛簷,飛過落雪的梅梢。隨著笛聲廊上的宮燈一盞接著一盞亮了起來。明玉湖湖麵上的早已枯殘的荷花開了,蓮葉何田田。湖邊的垂柳綠了,萬條絲絛垂下伴著微風起舞。空氣是都是蜜意的花香,不知哪裏飛來的螢火蟲在湖麵上高高低低的飛著,像是一簇簇花火。
“去!”喬舒白從懷裏掏出幾個紙人丟向湖中心。
湖上憑空出現一麵巨鼓,十來個宮裝美人出現在鼓上,有的懷抱琵琶,有的手拂箏弦,有的翩躚起舞。一時間西園內生意盎然,熱鬧非凡。
隨著一聲輕咳,燈滅了,歌聲戛然而止,湖上的美人消失了,幾張畫了符咒的紙片飄在黑夜黢黑的湖水上,顯得詭異而孤單。
喬舒白伏在榻上喘息了一陣,有些頹然的苦笑“你說得對,我是應該買上十來個漂亮小丫頭了,銀子該花還是要花。”
澤夜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從懷裏掏出一枝梅枝,上麵綴著個小小的花骨朵。他把梅枝放到他手心上,板著臉說“新年快樂。”
七
我們偉大的青龍神君千想萬想都沒想到這一世喬雪居然會重操舊業,繼續和妖魔鬼怪打交道。當澤夜看到小晴倒在自己肉乎乎的爪子旁邊,而那名號稱是小晴男朋友的美少年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同喬雪麵對麵站著的時候,用現代那話怎麼說來著?對,就是心裏有一萬頭神獸在咆哮•••
不作死就不會死,喬舒白你為什麼不明白!為什麼不明白!
周圍的氣場開始越來越不對,美少年四周形成一個龍卷風般的氣旋,與他纖弱的身型相比氣勢意外的逼人。喬雪衝他丟了幾張符咒,還沒有近少年身就被氣旋撕成了碎片。
五通神,又稱五郎神,平時喜愛化作美麗少年的模樣,是橫向鄉野、淫人妻女的妖鬼。然而比起妖鬼來說,能力卻更接近於邪神,是不可忽視的對手啊。所以,這個手持幾片薄薄符紙的文弱青年到底是哪裏來的信心覺得自己可以收服對方的?澤夜忍不住想要扶額,動作卻比大腦的反應更加迅速的化作人形擋在了喬雪麵前。
喬雪抬頭看著不知從哪裏蹦出來的男孩穩穩擋在自己身前,銀色的長發被自身形成的氣旋吹卷騰飛起來,很瘦削的背影卻夾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
兩股氣旋在半空中激蕩較勁,那美少年很快就估摸出自己占不到什麼便宜,眼珠打了幾個轉,有了計較,連忙卸去周身氣勁往旁邊一躲,柔柔開口道“咿?這不是七宿蒼龍孟章神君麼?早知龍君在此,小的自然不敢放肆了。”
澤夜並不理他,隻是麵無表情的一步步向他走過去。他走得很慢,但隨之而來的壓迫感卻叫五通神暗暗心驚。就好像每一步,都離死亡更近了一點,五通神手心已沁出汗來,但麵上仍掛著媚笑,繼續道“原本就聽聞龍君早年曆劫,同人間一凡夫俗子十分有情,後來回轉天上竟連神君都不願做了,自請下貶凡間司管洞庭,如今看來果真不假。隻是神君,這事兒都活活過去五百來年了,您身後護著的那個人還是您要的那個人麼?”
澤夜腳下的步子滯了一下。
那個人脾氣看起來很好但是做起決斷比誰都心狠手辣,那個人術法高深連身為龍族的自己也不得不任其驅使,那個人有什麼事情都藏在心底,那個人連死都是默默的,還記得為沉睡中的自己披上衣裳•••
喬舒白一直是個溫柔又殘忍的人,恨得他牙直癢癢。
“龍君,人的壽數隻有數十年,你等的那個人早就埋在黃土地下,腐化的恐怕連渣都不剩了,何必自欺欺人呢?”看到澤夜的動搖,五通神連忙見縫插針。
是他錯了麼,喬雪,溫厚無害的喬雪隻是一個平凡人,也許擁有陰陽眼,但早已不再是範氏玄冥,應該擁有無波無瀾的一生,同自己毫無關係。
那麼自己呢,堅持幾百年的自己是不是個笑話?他和他等的那個人當真就是永訣了麼?五百年前就是永訣了,如今時光隻是將他們越隔越遠罷了。
身邊的場景不知不覺變化了,明玉湖,小軒窗,那人正穿著流雲紋的止水衫立在窗下,依稀還是年少模樣。
他伸出手來,對他溫柔的笑道“澤夜,過來呀。你知道麼,今天翠華園的梅花都開了,我們一起去看看吧,一個人去實在寂寞。澤夜,過來呀。”
就像著了魔,澤夜一步步向他走去。心裏的聲音在呐喊,停下來,快停下來,都是假的,那個人早就不在了,他親手葬下的•••正因為是假的,可是更加控製不住自己的腳步,那個人早就不在了,那麼他在哪裏都無所謂了,也許他正踏在追尋他的那條道路上。
就在他快要把自己的手交到“喬舒白”手上時,一把薄刃從“喬舒白”背後刺出。瞬間幻像崩塌,五通神難以置信的盯著自己胸口的那個血窟窿,僵直的倒了下去。站在他背後的青年“刷拉”一下把薄刃甩回骨鞘中,有點不滿的抱怨“澤夜你眼神越來越不好使了,這個冒牌貨到底哪裏像我?”
分明就是剛才還站在遠處發傻的喬雪。
一直覺得哪裏不對,原來是這裏,擁有一雙能夠窺破神魔眼睛的人為何會看不透變成黑貓的自己呢?
“從•••什麼時候?從什麼時候知道是我?”澤夜有些艱澀的開口。
“一開始吧。”青年有些漫不經心的說,看到麵前年輕的龍君臉“刷”的黑了一半連忙舉手討饒“發現澤夜你來找我真是高興,實在是太高興了。然後看到你變成一隻貓兒,又是撒嬌又是吃醋,是我從沒見過的模樣,一時忍不住就瞞下了•••”
應該要生氣的,可是失而複得的心情卻讓人歡喜的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們實在是離別太久了,太久了。澤夜上前幾步,舒臂抱住了男子,悶悶的說“不許有下次了。”
沒想到一別百年,那條驕傲別扭的小龍變得好哄了不少,倒是讓喬雪吃了一驚,隻好把那些個開脫賣乖的話咽會肚子裏,默默回抱懷裏的少年。
“咳咳咳。”頭頂上傳來一陣促狹的咳嗽聲。
“蕭隱!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他什麼都沒忘!”澤夜鬆開喬雪,走過去狠狠的踹了一腳樹。
“哎呀呀,輕點輕點。”隱在樹上的男子扒開麵前的枝葉露出個頭來做了個鬼臉“可你也什麼都沒問我嘛。”
“好,好。”澤夜氣得說不出話來,抬手就是一掌,削落了蕭隱棲身的那杆老枝。蕭隱足下輕點,在半空中一個漂亮的翻身,越過澤夜的頭頂拍了一下凶小孩的腦袋,嬉笑道“洞庭龍君,在下祝融之子蕭隱,願意領教閣下高招。”
喬雪站在一旁抱臂微笑“你們倆可輕些,沒了俸祿不知要拿什麼來修葺園子,小心我把你倆給賣了。”
陽光正好,照耀著男子飛揚的笑容。澤夜一個晃神,忽然想起他回歸天庭的那一日,他對朱雀神君說的話。
我渡劫失敗,動了凡心,入了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