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少年不識愁 第010章 桑田烏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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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田烏落的大宅青牆上,雕畫著梅樹。梅樹下,石桌置酒,小亭對弈。嶙峋怪石間,蜿蜒溪水緩緩流淌。來往數人峨冠博帶,或提筆描摹、或縱歌賦詩、或操琴舞劍。
長歧饒有興致地湊上前看,猛然一看倒不覺這些雕刻有何奇特,可這細細一看,竟是留下了這些士大夫相約某地遊玩的景況,細致傳神,有意思的緊。
“嘖嘖,一麵外牆也可見桑田烏落的不俗。”長歧點了點安佑河的後背,笑道,“安二公子在這樣的大家之中,怎麼會寫出‘綠岸紅堤長亭月,素鳥烏魚傍山淵’的句子來呢?”
“你!顧長歧你這個死丫頭,小爺我讓你得意,這兒可是小爺我的地界!”安佑河偏了頭吼道。
眼見大門打開,走出兩名青衣小仆,一人緊張兮兮地將安佑河扶下馬,一人牽過兩匹馬。長歧小聲在安佑河耳邊道:“噓——可別讓人知道你這句子是寫給我四師姐的……”安佑河上次去滄習山找顧長歧時,不慎將寫給她師姐夏問棋的雜詩弄丟了,卻是給長歧撿去了。眼下讓長歧拿來取笑,他心裏不快,隻想著踏進桑田烏落的大門再好好收拾她。
長歧嘿嘿笑了,拉著沈無病也隨小仆進了大門。
一方木門,內外布置大有不同。洞天美景,直叫長歧咂舌。
青石小道隻允走上四五步,再往前便是鬥折浮橋。碧湖托橋,一時看著不知是橋動還是水動。水中植著高樹,在離浮橋一丈處十步一隔地一字排開。
幾人踏上浮橋,長歧腳下不穩,身子一歪,倒向旁邊的沈無病。沈無病急急伸手扶她,卻沒想自己也是一個不穩,撞到了那隻小毛驢。
“撲通”一聲,沈無病扶著長歧險險站住,而那頭驢子卻是掉進了湖裏。
沈無病呆了呆就往湖裏跳,著實驚了橋上幾人。隻見他泅水攬住毛驢的脖子,拉扯著它要往橋上爬。
長歧連忙蹲下伸手要拉他,卻被人一手拍開。她訝異地轉頭,卻見安佑河彎著腰站在身側。
“你去把他拖上來。”安佑河吩咐先前扶著自己的小仆,而後瞪著長歧,“你乖乖待在一邊就好,免得也掉下去,那可沒人拉你。”
長歧打了個嗬欠,身子隨著橋搖擺而晃了晃。
“嬸無病!”安佑河趾高氣揚地盯著那才爬上橋且手環毛驢一身狼狽的人,“小爺這兒的橋底沒有石柱撐著,你走路要萬分小心,不然,橋會翻的!”
長歧負手,看著緩緩站起的沈無病。他的衣衫濕透,身形竟也顯得頎長,隻不過如今已是深秋,看他濕漉漉地樣子也會覺得寒涼。
長歧向前走,笑道:“去災,好氣魄!”
沈無病忙彎腰一揖,溫和道:“慚愧慚愧。”安佑河被這兩人氣得要吐血,將胳膊搭在小仆肩上,不住冷哼。
浮橋之上,建有小閣,也是這碧湖上唯一有支柱的地方,名為“今朝閣”。
飛簷青燈,茶香馥鬱。
長歧走進去,愈發讚歎起來。梨木幾案上紅泥小爐青煙嫋嫋,淡香盈袖,寧神靜氣。梁柱上雕花飛鳥,著筆精到,形真神似。四壁暗刻祥雲,再懸掛各路名家書畫。書畫之下再置白黃菊花。自閣頂垂下白絛,下方離地麵兩丈有餘,綴著巴掌大的刻成梅花樣的紫檀香木。小閣當中方桌一張,其上擺放青釉茶壺茶杯。
長歧一見這樣素潔精致的布置,愈發想見見這桑田烏落的當家,那該是怎樣一位風流爾雅的女子?
見有人踏入,閣中另有小仆上來迎客。
素手提壺,甘露傾瀉而出。嫩葉旋舞,清香縈繞鼻尖。
長歧含笑接過小仆遞上的茶杯,輕抿細品,頓感身心舒暢。淡而有味,愈品愈戀。
沈無病也緩緩飲下一杯,神情柔和。
“如何?這可是桑田烏落獨有的‘西水香露’,你們就偷笑去吧!”安佑河語氣得意,揚眉笑的像個孩子。
沈無病點頭道:“入口芬芳,隱有甘味。早先聽說這西水香露是安當家別出心裁,用每日子時過後山之西麵草葉的露水,兌上茶葉第一次泡出的茶水,在小爐上煮沸,而後再為茶水泡之前濾過一次的茶葉。如此,每日最為寒涼的露水,加上澀苦多渣的茶水,煮沸後經過濾鬥,竟是別有滋味。”
安佑河道:“哈,就算你們知道大致如此,也不能製出這茶。你可曾知曉這其中還有桑田烏落的名貴草藥為其墊爐?”
沈無病微笑搖頭,擱下茶杯,又牽起那隻落湯驢。因著安佑河身上的傷急需醫治,故而他們不便再留,隻能穿過小閣繼續往前走。
出了閣門,又是浮橋。
長歧忽得笑起來:“不知這沒有扶手護欄的浮橋,曾有多少人自上掉入湖中?”
安佑河懶懶回道:“不多不多,十有三四。”
“噢——”長歧對著沈無病擠眼竊笑。沈無病將毛驢往懷裏護了護,避開長歧的視線。
走完十轉八折的浮橋,他們終於踏上青石鋪就的地麵。
安佑河“哎呦”幾聲就扯著小仆往自己屋子走去,邊走邊問:“姐姐呢?怎麼還不來看看他倒黴的弟弟?”
“二少爺,大小姐出去追餘了大師了。”小仆答道,“現下隻有三小姐和施申屠氏在。”
“施申屠氏?”長歧問,“申屠錦?”
小仆點頭稱是。
沈無病看了眼長歧,問那小仆:“敢問小兄弟,貴府可有洗浴的地方?”小仆看了看形容溫和的沈無病,又看了看比拔了毛的雞還難看的毛驢,點頭又應。
“算了算了,先找人帶他們去客房。”安佑河揮手不耐道,“再去找後院那幾個大夫來給我看看傷。”小仆連連應下,招手讓路過的幾個小仆待長歧與沈無病去客房,而後自己扶著安佑河回屋。
沈無病讓人抬著一桶水進屋,將毛驢洗刷幹淨,才將它牽至院子中,自己進屋洗澡。
長歧爬到院子的樹上,剝吃衣衫前擺上兜的十幾個橘子,再拿剝下來的橘皮逗那隻毛驢。沒大一會兒,橘子全吃完了,長歧拍拍手,嘿嘿笑著自樹上下來。
沈無病換上小仆送來的白色暗紋錦袍,窮酸書生頓變富家小公子,就連他下巴上的肉也會讓人以為是在家裏吃得好、養得富態。
他神清氣爽地出門,卻不見那隻毛驢。當下急急尋找,客院找了一圈也不見驢子蹤影。他擔心這隻毛驢在人家家中搗亂,便一路小跑往別處去找。
尋至似是花園的一處,驚見長歧正啃著梨坐在石凳上,搖頭晃腦地看著樹上的毛驢。毛驢之所以在樹上,是因為長歧將它四蹄捆住,倒掛在了樹上。
“長歧姑娘,你這是作甚?”沈無病上前,語氣仍是和和氣氣的。
“它才洗完澡,身上潮著。這天涼了,要是吹凍了可怎麼辦?那我隻好這樣幫它晾幹。”長歧說著又是一口梨肉吃下了肚。
沈無病笑得無奈,“還是放下來吧,你晾幹為何還要堵住它的嘴?”
“我不是怕它亂叫麼?”長歧歪著頭道,“去災啊,你餓不餓?”
“你要吃了這頭驢?”沈無病這下驚道,眼睛瞪得好大。
“怎麼會呢?”長歧嘿嘿笑了,“我方才吃了十八個橘子,這梨子又這麼大,實在吃不下了,你吃不?”
沈無病先是一愣,而後猛地搖頭。
“那——這麵沒有我口水,你吃這邊。”長歧將梨子沒動過的那一麵遞給他瞧。
“我……還是先把毛驢放下來吧。”沈無病怔了怔,還是跑過去先為他的毛驢鬆綁。
長歧收回手,聳聳肩,隨口道:“你看這桑田烏落的三為主子的名字多好玩啊!我方才打聽到他們桑田烏落的三小姐名字叫安渠旬。”
沈無病替毛驢拿去嘴裏的布巾,一手溫和地為其捋毛。“你是說——連起來就是‘玉舍又何去尋’?”
“啊哈,你也覺得連起來有意思吧?”長歧盯著手裏還有很多未吃的梨,一副舍不得扔掉的模樣,“舍了的玉再難去尋。”
沈無病見她可憐兮兮抿著嘴瞪著梨子,垂了垂眼簾,而後上前拿過梨子,吃了一口。
長歧這下高興了,笑眯眯地望著他,“嗯,多吃點呢,就不會這麼瘦了,不過——會不會又長肉到臉上啊?”
沈無病被梨汁嗆到,連連咳嗽。
長歧為他拍著背,笑道:“沒事啦,臉圓圓的蠻好玩的。”她又覺得這話說的不對,剛想重說,卻見有人踏葉而來。
“喝!”長歧仰頭看著那人青袍光頭的和尚模樣,“莫不是餘了大師一聽說我來才如此火急火燎的吧?”
話音剛落,就聽那人厚重的聲音傳來:“滄習的丫頭!”
長歧站直,眉眼一彎,笑嗬嗬地道:“我便是滄習山掌門池煜座下第六親傳弟子顧長歧,除去您的大師兄與我,這世上再無人從頭至尾看過《十二葬碑經書》。如何?大師可否下來說話了?”
餘了隨安玉舍一回桑田烏落,聽安佑河那小子說帶了個記得《十二葬碑經書》所寫的人回來。他一著急便忙不迭地趕了過來,哪想竟是個小丫頭,當下心中便無底了。不過一聽這丫頭的話,還是自枝頭飄落在地。
餘了看了看被沈無病捏在手中的梨子,一小麵被啃了個幹淨,另一麵隻中間被人咬了一口,“你這小子吃的梨子像狗啃的一樣!”
長歧語氣悠悠,笑問:“大師,那梨子本是我吃的,隻不過吃不了才讓他幫我吃的,您需說清楚——到底是誰吃的像狗啃的?”
餘了怕她真看過經書卻不講給自己聽,“當然是你這丫頭”這話在嘴邊溜了溜,還是沒說,隻道:“分梨,分離。好好的你倆分什麼梨子吃?”
沈無病揪著驢耳朵的手頓了頓。長歧卻不在意道:“胡說!柳風開說你這些都是迷信,信不得。分個梨子還能分離?本來也不是什麼整日黏在一起的人,遲早要分別的嘛,對不對去災?”
沈無病將梨子放至嘴邊又咬了一口,緩緩點頭。
餘了問:“怎麼?你還認識碧洗樓的樓主?”
長歧點頭微笑,“有何不可?”
沈無病看著她這般笑容,發覺每次提及碧洗樓柳風開,長歧雖麵上笑得淺淺,可眼中的暖意卻是真真切切的。他想起幾年前,在碧巫城見過的那位俊逸男子,話說的不多,卻在提及“長歧”時,眼中霎時溫暖、語氣忽得輕緩起來。這樣的兩個人……沈無病想了想,又想了想,覺得他們倒也配得很。
想是如此想,他還是一聲不吭地牽著毛驢走回自己的屋子,不理會長歧在後麵喚他。
黃綠樹葉掩映間,他牽著毛驢的樣子落在長歧眼中,雖有點兒怪異,不過還是像畫。衣袍袖帶飛舞,墨發微揚。飄零秋葉,搖搖擺擺落在地上,風來又飄開一些,在沈無病腳邊打著旋兒。
長歧張了嘴“啊”了一聲,她此刻才注意到沈無病換上了一身清貴的衣服。平日裏略顯落魄的模樣不見了,看上去還溫文風流了不少。
“我說丫頭啊,那經書到底說了些什麼?”餘了湊上前問。
長歧點著額頭,笑嘻嘻道:“我聽聞大師您向來看不慣滄習的人,因而就算無比想書也不願受滄習的人幫忙……”
“這個……這個……”餘了皺了皺眉,“是有這麼個緣由,但是丫頭你既然上門來了,不就是助我的麼?我歲數一大把了,你又小小年紀,便允你幫我如何?”
長歧“嗬”了一聲,退開數步打量他。餘了個子不高也不矮,圓圓的腦袋上有一張憨憨的臉。雙眉之間、鼻梁上方略微發青,聽說這樣的人較為聰明,看餘了短短時間便身習多家內功心法也可見一斑了,至少他在武學上很有天賦。
長歧笑了笑,“您是不是允了安玉舍以身試蠱?”
“咦?”餘了道,“你如何知道?”
“我猜的嘛。”長歧道,“既如此,您也該應我一個事,不然我憑白無故從滄習跑來這裏,豈不又呆又傻?”
“你說說看。”
“您的武功心得……”長歧小心地開口。
“這……”餘了沉吟道,“你要我親口說給你聽?”
“哈。”長歧笑了,“正是此意,我將經書誦給您聽,之後您也須得將武功心得完完全全說給我聽。”
“行。”餘了呼出一口氣,他並不是很在意武功心得,倒是那經書叫他心癢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