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茶篇
    1
    浮茶是個攝影師。
    本名符查。
    姓很特別，名也是媽媽的姓。
    他從小就有很不一樣的審美。
    喜歡缺了一個口的碗，喜歡斷了一半的劍，喜歡沾了汙跡的畫。
    與生俱來的藝術家氣質。
    符查是在大三的時候喜歡上攝影的。
    在此之前，他滿懷抱負的想要成為一名建築師。
    “符查，你覺得你的線稿可實現的可能性有多大？”老師曾拿著他的作業當全班同學的麵問他。
    “百分之六十吧。”他滿滿的自信。
    “百分之零。”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全盤否定和其他同學的哄堂大笑。
    “也許你是奇才，但我並不覺得現代建築能完成這樣的創意，你的稿子華而不實！建築學考慮的不僅是特色更要兼顧實用，你懂了嗎？”老師舉著他的畫稿抖動，在他眼裏那稿子像是中了萬箭的將領滲出鮮紅的血液來。
    符查並沒有學乖，仍然堅持他特立獨行的構圖理念，老師不認可，他就直接投到比賽裏，沒想到卻評上了獎。
    大三時符查已經是院裏的風雲人物了。
    有一天作為校宣傳部部員的室友李賀帶回宿舍來一台單反。
    在那個攝影還沒流行開來的時代，一台單反，就和符查的設計圖一樣，稀罕。
    他借來擺弄了幾天，從此有了新歡。
    畢業設計的導師對他的興趣轉移倒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那些他評過獎的作品，隨便挑一幅稍作修改也就足以畢業了。
    2
    浮茶的攝影技術幾乎全靠自己揣摩，他相機裏的世界，總和別人眼裏的大有不同。
    別人看櫻花盛開簇錦粉染，他拍暴雨閃電一地泥瓣；別人看高山流水飛瀑直下，他拍溪水腐葉中的銀魚；別人看大雪紛飛銀裝素裹，他拍雪地裏愉快狂奔的金毛哈士奇串串……
    同學們都說，符查是個怪人。
    他不置可否，畢竟從小到大他都沒怎麼正常過，但好歹也是活過來了。
    他喜歡這世界，便因為這世界的包容，雖然異議紛紛從不間斷，但還是容得下他的與眾不同。
    直到，有一天，他在鏡頭裏捕捉到一抹茶色的背影。
    3
    那天，符查和往常一樣在學校後山采風。拿著自己的相機取自己喜歡的景色。
    回宿舍後翻看樣片，才發現不知在什麼時候自己的鏡頭裏闖入了一個穿茶色連衣裙的女生，看著那飄逸的背影，符查的心跳突然加速。
    “什麼？你就憑這張看起來像玄學一樣的照片去找人？”一眾室友都覺得匪夷所思。
    “符查，你這相片連焦都沒對上，這背影都是糊的啊，怎麼找？”李賀反複看了幾遍照片還是投出反對票。
    “哥兒們，你呢，確實是個怪人，連情竇初開，都要找個這麼特別的對象啊？”睡符查上鋪的王渙然笑了笑繼續打著他的遊戲。
    “渙然有你這麼打擊人的嗎？要我說，試試也無妨啊。”唯一力挺符查的是平時不怎麼說話的石立。
    當然，符查不需要他們的意見，他們支持反對與否都不會影響他已作出的決定。
    第二天他就把那照片貼滿了學校的公告欄。
    4
    結果竟然真的被他找到了。
    那個女生是法學院的學姐，叫任筱。
    “你的照片雖然不涉及侵犯我的肖像權，但是你的行為給我的日常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困擾！”
    很多年後，符查依然記得這個女生第一次和他說的話。
    而他聽了卻隻是笑了笑說，“師姐，你能不能做我的女朋友？”
    “不能。”她果斷的回絕了他。
    “那模特呢？”
    “什麼？”
    5
    任筱和符查不同，她隻是個普普通通品學兼優的女生，她沒有怪異的審美，對藝術更是一無所知。比起色彩水粉，她跟喜歡和理性冰冷的法律法規打交道。
    符查邀她做模特，任筱的第一反應就是那些雜誌上花花綠綠的時尚封麵。
    她長相普通，身材更是不出眾，怎麼能和模特沾上邊。
    眼前的這個紮著發髻胡子拉碴的男生果然是個怪人。
    “模特……嗯……簡單來說就是讓我給你拍照片。”她看見了他眼裏的閃光，就好像得到了什麼不得了的寶貝一樣。
    “為什麼是我？”她問。
    “並沒有什麼為什麼，我這個人做事，不究原因。”符查一笑，說的十分坦誠。
    “嗬，你這個人真有意思，但你選錯人了，如果要想我做你的模特，你就要給我理由，我這個人做事，明明白白。”任筱畢竟是學法律的，自帶一股傲人的氣場。
    “沒關係，”符查反而笑的更燦爛，“你不願意，那便算了。”
    6
    任筱倍感莫名其妙，這個人先是鬧騰整個學校為了找她，現在卻又在寥寥幾語中把她打發走了。
    “建築係的符查吧，我有聽說，這個人啊就是那樣神經質的。他們學院的人都說他學藝術學瘋掉了。”任筱的室友段瑩邊對著鏡子化妝邊跟她聊著。
    “不過別說，他倒是個人才，聽說設計稿和照片都獲過不少獎，雖然被他們學院的老師嫌棄啊，但也可以說是一塊招牌啦。”另一個寢室的陳媛媛也跑過來八卦。
    “真是世界之大，什麼神經病都有。”任筱搖搖頭，繼續伏案準備明天的功課。
    7
    符查到底不是個知道妥協的人，雖然口上說著算了，但卻根本不是放棄的意思。
    “你這個人有完沒完！再這樣跟蹤我我要報警啦！”任筱在本周內第二十一次巧遇符查後終於忍不住爆發了。
    “學姐說的什麼話，這學校所有的路不都是給學生走的嗎，隻是我倆緣分深啊老碰到而已，怎麼能說是我跟蹤呢？”符查耍起無賴。
    “你到底想怎樣？！”任筱瞪圓了眼要不是故意傷人也是要付法律責任的不然她早就想踹眼前這個人幾腳了。
    “學姐既不答應做我女朋友，又不答應做我的模特，那隻讓我拍一張照片總行了？”符查說得好像理所應當。
    任筱也實在服了他的煩人，終於點了頭，“行行行！就一張！”
    8
    又一周過去，自從那日答應了符查的請求，符查就像消失在了任筱的世界裏一樣。
    “那小子是耍你玩吧，真是過分！”下課後段瑩挽著任筱的手準備去食堂吃飯。
    “我倒是很開心，少了個麻煩。”任筱淡淡一笑。
    她和他本無聯係，現在不過是恢複了之前從未認識的狀態而已，再正常不過。
    直到任筱畢業，她都沒再見過符查。
    雖然心中也有過疑問，但她也從不曾去找過符查對質。
    最後離開學校時她不禁感慨，校園真大，原來想要偶遇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9
    再次和符查相遇，他已經是赫赫有名的攝影師了，同時也變成了她的客戶。
    “任律師別來無恙啊。”符查笑著跟她打招呼，那笑容和她記憶中第一次與他相見時一模一樣。
    任筱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回到大學時代，那個大動幹戈要找自己的建築係學弟又重現眼前。
    不過這次他坐著輪椅。
    任筱也不想多問，權當他去哪采風摔斷了腿。
    “嗨，”她淡淡的回了一句，“你的情況我助理已經跟我說過了，我認為可以以X雜誌社未經原作者允許上載作品造成侵權進行上訴，這個案子十拿九穩，不用太擔心。”
    “我並沒有擔心，今天隻是來看看學姐。”符查的目光亦如從前般閃亮。
    這種維權的官司每年他要打上上百場，要是回回都要親自見律師，也就不用再拍照片了。
    任筱輕笑了一聲，她確實覺得可笑，當年他糾纏她幾許，卻在她鬆口後沒過多久就失蹤不見，此去經年再重逢，又道貌岸然的說得跟特意相見一樣。
    “我和你也不是很熟，何必多此一舉。”她翻著卷宗並沒有要理他的意思。
    “也是，”符查撓撓頭，“那就不打擾了。”
    他和從前一樣，像一陣風，像一場夢。
    10
    “我一直很好奇，符查這個人確實古怪，他到底有沒有真的喜歡過你啊？今天早上碰到他感覺是不是比以前瘦了很多？而且好像還受傷坐著輪椅呢。”
    夜市喧嚷，任筱和段瑩、劉媛媛吃著宵夜聊著天，劉媛媛早上也和符查有過照麵，不禁八卦了起來。“喜不喜歡，瘦不瘦，受不受傷，都和我沒什麼關係啊。”任筱大快朵頤的吃著烤串對劉媛媛的問題根本沒往心裏去。
    “對啊，當年就跟個幽靈一樣。不過現在倒也是個名人了，前幾天看雜誌啊，那個誇得啊，嘖嘖！不過也還是一樣怪，總是消跡個一年半載又出現在大眾視線。攝影師嘛，為了取景不都風餐露宿嗎，瘦很正常。”段瑩附和道。的確，原來這個叫存在於記憶力的詭異符查學弟，現在也隻以名為浮茶的攝影師出現在各大人物雜誌的封麵上了。
    其實我們從來沒有關係吧。
    任筱悶頭喝了一口啤酒爽快的發出一聲“哈——”
    11
    幾個月後任筱收到符查的一封郵件，說是為了答謝她幫他處理案子邀請她去海灘度假。
    任筱頗為頭痛，一來她最近的確有休假的打算，二來那個海灘也的確是她計劃中的目的地。
    大學的時候也是這樣吧，連她什麼時候去哪個食堂的那一層吃飯，他都知道。
    真是陰魂不散啊。
    12
    任筱還是去了。
    但符查，和以往一樣，不見蹤影。
    “哈哈哈哈哈哈！”
    “符查你這個大混蛋！人渣！”
    夕陽西下，任筱獨自走在海灘邊，終於忍不住一邊笑一邊哭。
    還是，被你玩弄了啊。
    這是最後一次了。
    一定。
    13
    任筱回去後發了一封郵件給符查，用盡了畢生的窮凶極惡。
    她沒有收到回信。
    他又一次消失。
    幹幹淨淨，徹徹底底，如出一轍。
    懦夫，人渣，神經病。她在心裏無數次這樣咒罵他。
    為什麼讓我遇見你啊？
    14
    三年後，任筱婚禮。
    她笑靨如花，終於幸福。
    正在她準備下場去換衣服的時候，一位花童塞了個信封給她。
    她打開那個信封，裏麵是一張照片。
    那片海灘，那輪落日。
    照片裏的她隻有很縹緲的一個背影，長發隨海風紛亂。
    照片背麵隻有簡單的四個字。
    “許願池見。”
    15
    任筱愣愣的看著照片，心裏更加確定符查是個人渣。
    他竟然還敢出現！
    16
    但她終於還是去了許願池。
    她有太多憤懣和不滿要統統擲予他。
    她要見他要問他很多問題。
    她要當麵詛咒他一輩子都不會好過。
    她要告訴他她恨他。
    她穿著雪白的婚紗，帶著頭冠，捧著還沒來得及拋出去的花束來到許願池前。
    17
    “任筱！”
    她回過頭，卻是隻問其聲不見其人。
    茂密的林藝迷宮，她穿著高跟鞋奔跑，卻根本看不到符查的身影。
    任筱跌坐在草地上喊著，“符查！你這混蛋！你這大騙子！你給我出來！你還是男人嗎？！”
    她哭了，第一次。
    她知道她不應該，今天明明是她最應該開心的一天。
    被他騙過這麼多次了，卻還是要上當。
    她哭了，不知道是為了自己的愚蠢，還是為了他的失約。
    18
    收拾好自己的狼狽。換好便衣補好妝，任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回到婚禮會場。
    她找來那個給她遞信封的花童，讓他把信封交還給吩咐他的人。
    她喝的很醉卻堅持要送客。
    再見，她對每個客人都鄭重其事的說。
    就好像在和什麼重要的人道別。
    19
    “阿筱，有你的信件誒！”段瑩出差回來正好碰上郵遞員過來事務所送信。
    “謝啦，”任筱接過信對她一笑，“這麼拚啊，剛回來也不休息一下就來上班。”
    “沒辦法咯，我又不是有老公做後盾的人，不拚一點怎麼行，”段瑩挑挑眉毛半靠在任筱的辦公桌前，“不過都這個年代了，誰還寄信啊，這麼老套。”
    任筱正拿小刀劃開信封，抽出一看，是一張卡片邀請函，一張攝影展門票和一張機票。
    “誠邀任筱小姐參加，’浮茶：最後的歸宿’攝影展。”
    “這個符查不是吧，你都結婚幾年啦，還惦記著你呐，別理他，”段瑩一把搶過機票和門票，“在國外發展的挺好嘛，難怪好多年聽不到他的消息了。”
    任筱緊緊捏著信封和邀請函，臉上卻依然掛著那處事不驚的微笑。
    20
    也許這次你會給我一個答案吧。
    即使又是一場玩笑，我也不在意了。
    任筱坐在飛往L市的航班上看著窗外的雲，心裏很平靜，平靜到自己都覺得奇怪。
    21
    她去了攝影展。
    人山人海。
    原來他這麼有名啊。
    攝影展規模很大，有好幾個展廳。
    任筱不懂藝術，卻也能看出他的作品確實是精品。
    角度獨特，意境非凡。
    他會出現嗎？
    她不再抱有期待，權當是又一次他對作弄自己的炫耀。
    22
    “請問是任筱小姐嗎？”一個金發碧眼的女子出現在任筱麵前禮貌的用中文詢問。
    她楞楞地點點頭。
    “你好，我是浮茶先生的前經濟人Iris。這是浮茶先生交代我給您的。您看完以後我在最後的展廳等您。”Iris拿了一張紙給她，然後離開了。
    任筱展開被折的很嚴的紙，上麵寫著
    “沒有騙你哦，學姐，能不能做我的女朋友呢？：)”
    所以，到這種時候，還要耍人嗎？
    任筱勾了勾嘴角，把紙重新疊好，便向最深處的展廳走去。
    Iris已經候在展廳門口。
    23
    “任筱小姐大概還不知道吧，浮茶先生三個月前去世了。”
    “什麼？！”
    “是的，浮茶先生交代在這個展覽結束後再宣告他的死訊，所以不論小姐您有沒有關注攝影界的新聞，不知道都很正常。隻不過我本以為浮茶先生會聯係您呢。”
    任筱腦袋頓時一片空白，連接話的能力都瞬間喪失。
    “不過好在任小姐還是來觀展了，浮茶先生囑咐過，如果您來，一定要讓您來到最後的展廳，說是這裏有他想要告訴你的一切。”
    24
    最後的展廳叫“歸宿”。
    一進展廳就可以看到被放大掛在牆上的大學時符查用來找任筱的那張照片。
    學校的後山涼亭，那亭後模糊的背影。
    這幅作品的名字便叫《浮茶》。
    展廳回廊，都是她的學生時代。
    在學校的操場，在圖書館，在咖啡廳……
    這些場景如此熟悉，而她在裏麵都沒有露臉。
    或是趴在書堆中睡覺隻露出額頭，或是被汽水瓶擋了側臉，或是隻有踮起的腳尖和那熟悉的球鞋……
    符查給這個係列命名為《肖像權》。
    而在回廊的對側，都是符查的自拍。
    從健氣陽光的少年，到消瘦坐著輪椅的病態，最後是自己在重症病房，全身各式各樣的導管。
    唯一的相同是他在笑。
    這個係列便是《喜歡你》。
    任筱看到了一張他在窗前的自拍，那房間的布置太過熟悉，是當時他邀她去度假入住的那個酒店。她再回頭看去，果然對麵的是那張她在婚禮收到的海灘夕陽下的照片。
    原來他一直都在。
    展廳盡頭她看見了最清晰的自己。
    那個手拿捧花身穿婚紗轉身回眸的自己。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那一瞬的自己，眼裏充滿了欣喜。
    很多人站在那張展覽中最大的照片前拍照，議論。
    任筱恍乎地走到那幅作品前。
    《就一張：祈願》。
    角落是浮茶的致辭區，他熟悉的筆跡寫著這樣一段話：
    “感謝你來觀看我的展覽，到這裏便是展覽的終點，也是我的終點。
    我這一生都很古怪，謝謝接受我的人給我最大的鼓勵。
    我喜歡的那個人，不知道你有沒有接受我最後的邀約。
    我想告訴你，我不是騙子。
    你的背影是我倉皇的開始，你的回眸是我最後的歸宿。”
    任筱無視了周圍所有異樣的目光，在展廳的終點哭得不能自已。
    “你看那個人啊，是不是就是照片裏那個模特？”
    “誒，好像是啊！”
    “她怎麼在哭啊？”
    “明明照的那麼好看……”
    ……
    25
    “本台訊，著名青年建築師、攝影師符查（藝名：浮茶）於X月X號在L市去世，與ALS病魔抗爭數年後，這位年輕有為的藝術家終不堪病痛折磨……其於本市所攝名作已發行限量明信片……”
    26
    “媽媽，這張不好看！”
    “析澤為什麼覺得不好看啊？”
    “媽媽你不是說要寫給爸爸嗎，這張是夕陽的照片啊，老師說過夕陽有結束的意喻哦，不好不好！”
    “不，析澤，你看啊，這張的名字叫《永恒》哦。媽媽很喜歡這張，就它啦好不好？”
    “好吧……”
    27
    “……那浮茶先生如果要你用一句話對你人生到現在做一個總結，你會怎麼說呢？”
    電視機中的男人露出他標誌性的燦爛微笑，淡淡道：
    “我這一生執著，無奈命途錯落。”
    “啊，怎麼聽著這麼悲傷呢？浮茶先生明明是青年才俊啊，實在謙虛……”
    “啪——”
    “誒！阿筱我看得好好的你怎麼給我關了！這個攝影師聽說還是你校友呢……”
    “走吧，媛媛的婚禮要來不及了。”
    浮茶篇
    完
    

    作者閑話：

    闊別兩年，還是續寫這個係列。個人很喜歡的一個係列。文風也是自己一貫的現實遺憾向。專注於刻畫一個人物的作品。希望你們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