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夢生卷(下)  【十四】那個人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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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菊寒服侍韓亦昕入睡,等韓亦昕的呼吸變得綿長均勻後,才端著燭燈走到外間去。
    兩個丫鬟已經睡了,今夜輪到菊寒當值,將燭燈往桌上一放,菊寒便坐在桌旁發起呆來。
    屏風將內室的一切都阻攔住了,那個人就那麼平靜地睡在裏麵。
    被傷成那樣,那個人還為那些害他的人說話,菊寒不懂。
    想起初見韓亦昕的時候,菊寒搖頭,傷得那麼重、那麼重,一次次的死裏逃生,難道他就真的不怕死麼?難道他就真的以為自己是不死之身麼?
    那些痛、那些苦……
    菊寒看過韓亦昕痛極的時候也曾翻來覆去睡不著,咬著牙齒苦忍,額上、身上的冷汗濕了一重又一重的衣裳、被褥。有時哆嗦著唇、眼神渙散、神誌不清地呢喃著他聽不懂的話,有時皺著眉頭、把指頭摳進掌心任掌心血流不止而不自知,嚴重的時候,菊寒曾在窗外偷偷地看到,那個在他麵前從不喊痛、從不說苦的人為了抑製全身的痛,發了瘋似地把薄薄的、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唇咬得殷紅,全身也痙攣顫抖得厲害,等有了一些力氣後,才會緊皺著眉頭、粗重地喘息幾聲……
    就算是神誌不清的時候,這個人也不會大喊大叫,平時清醒的時候,就更是看不出他與常人有什麼不一樣。
    細細回憶,這個人隻有在幾個月前三殿下寵幸他後,才消沉過很長的一段時間,而那段時間,他也不哭不喊,就是靜靜的,靜靜的一個人或坐或躺。
    菊寒記得,那時,看到床上的血人的時候,他害怕得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個時候,他與韓亦昕幾乎沒有感情可言,單純的主仆關係。
    那個時候的怕,不是怕韓亦昕就此丟了性命。
    歡館裏摸爬滾打幾年了,生生死死,早看得慣了。
    那個時候,他隻是對於血的畏懼。
    濃烈得讓人作嘔的血腥味經久不散,惡心、恐怖。
    好不容易為韓亦昕擦好身後的菊寒,到得最後,還是尋了個地方吐得昏天暗地,再看到木桶中紅褐色的血水時,吐得隻剩下酸水的菊寒便又幹嘔起來。
    是看到他那毫無生氣的眼眸,才會不受身體控製地去找很多很多的話來說與他聽,想起那些血,菊寒依然會惡心作嘔,可看到韓亦昕的臉,不多話的菊寒竟硬生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嘰嘰喳喳。
    菊寒搖頭,是什麼讓自己對少爺徹底改觀了呢?
    不再隻把他當做以前每一次伺候過的主子,而是把他當做最親近的人來照顧、去關心……
    是竹蜻蜓?是在院子裏用奇怪的姿勢跑步最後被長袍絆住摔得狗啃泥的狼狽形象?是雙手撐地告訴他自己是在做俯臥撐的朗聲笑語?是拿著燒黑了的木炭在紙上畫著怪異圖樣的認真表情?還是那個夕陽西下在微風中飄揚的烏發和飄渺的背影?
    那次分別之後,菊寒以為再也沒有可能見到那個特別的人。
    突如其來的傳喚,讓菊寒疑惑不已,傳喚的人對他說“殿下指派你去梅園照顧姑娘”。
    照顧姑娘?
    他是專門服侍哥兒的,殿下怎麼會派他去照顧姑娘呢?
    更加讓人難以琢磨的是傳話的人還說那位姑娘是他曾經服侍過的主子。
    揣著滿腹的疑惑,他被西苑苑主柳宿大人帶到了梅園,遠遠地就看到了地上躺著的人。
    夜色太濃,他又不敢東張西望,是以根本看不清地上躺著的人是誰。
    混混沌沌中聽到苑主大人同西苑主事月嬤嬤在說些什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談話的聲音才止了,苑主大人也離開了。
    一切回歸寂靜後,月嬤嬤說了一句:“還跪著幹什麼,是等著我親自去扶寒姑娘起身麼?”
    “寒姑娘”三個字已讓他的心裏打了個突,等到他扶起地上的人、看到那個人的臉後,渾身一震的同時,是深深的心疼。
    這個人又受傷了,受了很嚴重、很嚴重的傷。
    他還是不會保護自己,他還是非得把自己弄得滿身是傷方肯罷休!
    菊寒不知道他們分開之後韓亦昕又遇到了什麼事情,但雙腿俱廢擺在眼前,身形消瘦也瞞不了任何人,相比那怪異的女裝,前兩者給菊寒的震撼更深、更重。
    那個人不能再跑再跳,那個人不能再穿那瀟灑飄逸的藍衣,可那個人卻再不見半絲半點的消沉,就算偶爾那個人沉默下來,也僅僅是在想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問題。
    記得有一次,菊寒認真地問那個人:“你在想什麼”。那個人竟然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回過神來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世界上有沒有鬼神?”
    那個人身體稍好一些就有人來叫他去上課,菊寒看著那人很自然地在人前自稱“賤婢”卻毫無卑賤的姿態。
    那個人很喜歡看書,一看書就要看到淩晨。
    那人看的書很奇怪,雖然菊寒沒讀過多少書,但菊寒卻知道色侍們所學的詩書隻不過是附庸風雅的詩詞歌賦,可那個人卻借了《國史》、《始皇帝》、《開天》這類的書來看。
    深夜,菊寒在一邊站著如小雞啄米似的打著瞌睡,那人卻在燭燈之下看得專心致誌。
    有時菊寒猛然從半夢半醒的狀態下驚醒,就能看到那個人執著書搖頭歎息,他想問那個人為什麼搖頭,卻終究覺得與自己沒多大關係,便作罷了。
    因為雙腿俱廢,那個人不用學舞隻需學歌,他的歌唱得很好聽,琴卻彈得很是糟糕。
    旁人彈琴,彈個幾遍、幾十遍、幾百遍就能把一首曲子彈得行雲流水,可他,卻連一段都彈不下來,手指纖長,明明很漂亮,很適合彈琴,可卻在撫上琴弦的時候僵硬得不得了。
    後來,開了畫課了,菊寒才知道,那人纖長漂亮的手指,不是用在彈琴上的,而是用在作畫上的。
    一幅畫,讓菊寒這樣不懂詩畫的粗人看了都讚口不絕,授課夫子看了那個人的畫後更是驚豔得險些失態。
    那個時候,菊寒還不知道那個人的畫技極高,還在某一天看到他偷懶不去練畫時催促他去多練練,以免夫子、嬤嬤們又來尋他們的麻煩,那人淺笑盈盈,滿臉的驕傲自信,彼時,菊寒才恍然大悟。
    形課和藝課已接近尾聲,之後,便是……
    菊寒是歡樓裏出來的小廝,有什麼沒見過、沒聽過,除了上得廳堂的技藝,色侍們最主要的課程其實是身課。
    才藝,不過是調節氣氛罷了。
    過了幾天,那個人因重傷而暫免身課。
    那人是因為受了罰才會重傷的,受罰的原因,竟然是因為自己晚歸——那個人擔心他出事,出去尋他。
    知進退、明是非,那個人已經學會了如何地保全自己,竟還是會因為擔心他而明知故犯地擅離屋子、闖下大禍。
    那些都是菊寒第二天才知道的。
    再見那個人,那個人又是昏迷不醒的,身上隻著了一塊白布。
    菊寒本以為白布之下的人又會是滿身是傷,不料掀開白布,菊寒發現他的全身沒有多一處傷。
    菊寒記得,他還為之鬆了一口氣嗬!
    事實證明,闖下大禍沒有不受重罰的道理。
    不住的痙攣、小幅度顫抖的肌肉跳動、意義不明的低吟,這一切的一切讓菊寒知道方才鬆了一口氣的自己有多麼的可笑。
    那個人是要有多痛苦,才會那樣不住痙攣、低吟出聲?
    等那人醒了,菊寒才知道那人是往刑屋走了一遭的。
    愧疚、驚訝和恨意糾糾纏纏,占滿了菊寒的心,而那個人卻忍著痛說什麼還沒死真好!
    那個時候的菊寒,痛哭流涕,泣不成聲,那個人卻依然像往常那樣反過來安慰他。
    那個人啊那個人……怎麼會有那麼樣的人呢?
    菊寒心裏的悲苦、悵然一股腦在這夜深人靜時爆發,如洪水、如猛獸,讓菊寒竟不知不覺的呆呆地發了幾個時辰的呆,等回過神來,外麵的天已翻起了魚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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