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夢生卷(下) 【十五】醫術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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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菊寒思了、想了一夜的那個人,其實一夜未眠,均勻綿長的呼吸不過是刻意做出的樣子,此時的韓亦昕閉著雙目,滿腦滿心都是白天鬼女凝聲成線對他所說的話。
鬼女說:“你能信我,我就幫你。”
八個字,鬼女用凝聲成線傳入他的耳內心裏的話,依舊如平時那樣平和溫柔、一字一頓、語速緩慢。
“你能信我,我就幫你”,這麼這麼淺顯易懂的八個字,韓亦昕卻發現自己竟然理解不了其中的意思。
小學一年級就學會的漢子、詞組,組合在一起的意思卻也易懂不難,換到了此時此刻,韓亦昕隻覺得頭疼。
初時的震驚一過,韓亦昕的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又一個的疑問,而這些疑問他偏偏一個都找不到答案。
不是他太笨了,而是這的確太匪夷所思了。
在白天,鬼女沒有說出那八個字之前,韓亦昕能透過假象看出鬼女不是壞人。
鬼女,不過就像是現代的一些科學怪人一樣執迷於自己的創作,至於創作出來的東西是被人利用去幹什麼,她自己卻是不管不顧的。
那樣的人,其實是單純得可怕的,因為他們眼裏隻有那些他們研究出來的東西。
其他一切的生物,在他們沉迷於實驗創作、漸漸與世界隔絕並變得冷漠之後,在他們的眼中,就和他們手裏的材料、工具一樣。
他們不懂人情世故,他們不懂那些他們研究出來的東西會給別人帶來多大的好處或痛苦,他們在某一方麵聰明得人人驚歎,卻在另一方麵連七歲的小童都不如。
有的時候,韓亦昕會覺得,自己與鬼女其實是同一類人,隻不過鬼女比他更沉迷,而鬼女所研究的醫術也比他所鑽研的藝術更具左右世界的力量。
人,缺少了藝術,生命雖然不美麗,靈魂雖然不完美,但依然可以活著,或忙忙碌碌,或麻木不仁,依然能夠擁有簡單的快樂,活得歡歡喜喜,有聲有色。
可,人缺少了醫術,在病得生死一線的時候,便隻能任死神將之帶走,沒有了生命,就不再有靈魂了。更何況,在你無病無災的時候,略懂醫術之人也有多種方法讓你踏上黃泉路。
鬼女不會刻意去救你,也不會想著去傷害你,所以,在對他進行懲罰的時候,半點也不手軟,而在救他的時候,也毫無保留。
她隻是在做一份工作,做一件與配藥一般無二的事情。
所以,“幫”這樣帶有感情的字從鬼女的口中傳出,確實讓韓亦昕不解,更何況,前麵還加了一個“信”字。
如果隻是單純的“幫”,韓亦昕能理解,那可以理解為醫學怪人突然的心情大好。
“因為高興,所以就這樣做了”,很多在某一方麵達到頂尖的怪人都有這樣的怪異思想,不止是醫學怪人,就是他自己這樣的藝術怪人,也會突然之間萌生出這樣的想法。
單純的,因為高興,所以,我願意幹嘛就幹嘛。
可偏偏,鬼女這八個字透漏的不是簡單的“我願意這麼做,所以就這麼做”,那其中,分明是帶著希望他全力配合的祈求。
祈求?韓亦昕皺眉,為什麼會想到這個詞?
天將破曉,韓亦昕不再裝睡,睜開雙眼,雙眼因為沒有睡好而布滿血絲。
他突然想起,在前不久的一個朦朧的夜裏,一個蒙著麵的“白衣女鬼”低喝一位身著緊身夜行衣的“精靈”的名字,下麵一句,似乎是……“還不見過師叔”。
最最重要的是,那“白衣女鬼”的身型,竟然有七八分與鬼女相似。
鬼女沒有讓韓亦昕等太久,在韓亦昕如往日一樣重複著單調的吃吃喝喝睡睡的時候,鬼女讓人送來一大堆的東西。
韓亦昕看著麵前堆積如山的畫布宣紙、式樣不同的大小畫筆、色澤豐富的作畫顏料以及絕非凡品的硯台鎮紙,又一次驚得呆愣當場。
難道自己誤打誤撞,這個身體的主人也喜歡畫畫,所以,這個疑是韓門主的師侄的鬼女把上好的作畫工具送來孝敬他?
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鬼女是想讓府裏的所有人都知道吧!
這麼明目張膽的“幫”,那當初直說就是,何必神神秘秘地凝聲成線?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畢竟,整個王府,怕是沒有人不知道他喜歡畫畫吧?
這麼大的排場,這麼多人來人往的,秦殤會不知道這邊的事才有鬼呢,鬼女這麼擅作主張地給他送這麼多東西來,就不怕秦殤找她麻煩?
鬼女一邊看著人將東西送進主屋,一邊漫不經心地道:“我隻是來傳話的。”
韓亦昕恍然:“是秦……殿下的意思?”骨子裏沒有尊卑之分的韓亦昕一激動,差點脫口便喊了秦殤的名字,好在及時打住,否則在這高位者的名諱都不能直呼的古代,不知道又要鬧出多少事端來,到時候,受折磨的又將是自己這殘破的身體。
“是。”鬼女簡潔地回答。在看到韓亦昕陷入疑惑後,鬼女又補充了一句:“我提的。”
韓亦昕更加迷惑了,此時人多眼雜,韓亦昕不敢再說再問,收斂了麵上的情緒,便事不關己地看著人來人往。
韓亦昕的震驚與疑惑實屬情理之中,單從表象看來,根本看不出韓亦昕所疑惑的不是這天降的福祉,而是鬼女前兩天留下的話。
或許還是疑惑到不得不問的地步,韓亦昕在鬼女準備轉身離去時,還是問了句:“為什麼來的人不是三叔?或者柳苑主?”雖然與那個傳聞中的苑主大人沒有見過幾回麵,但,並不代表他不知道西苑主事的姓名,更不代表他不知道西苑之中的細碎瑣事都是由柳苑主一手操持的。
鬼女倒是磊落得很,輕輕勾起嘴角,稍縱即逝地笑了笑,用溫婉卻不見半絲起伏的聲音緩慢道:“因為是我提的。”
“你……為什麼……”韓亦昕脫口而出,雖然問出的是為什麼,但是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得到個什麼答案。
鬼女是心思通透之人,自然懂得韓亦昕的內心究竟在疑惑著什麼,可是,有些話在刻下這麼個境況下,卻是不好說也不可說的,於是,便聽她道:“縱有靈藥可起死回生,但你受傷太重,一輩子都好不了,若能讓你做些你喜歡做的事,或許能有轉機,輔以藥物,於你身體,當有大益。”
這麼長長的一句話,鬼女說來,花了不少時間,韓亦昕卻也能不心急地慢慢聽來,聽到後麵,才釋然苦笑。
原來是這麼個意思啊!
鬼女是想將他身體調整到最好的狀態麼,隻是,鬼女的這些話卻也間接地向他反映了一個事實。
這具不滿二十的軀體,已病得藥石難醫了,連醫學怪物都覺得心力交瘁,不得不采取心理治療配合藥物治療來為他療傷了。
苦笑過後,韓亦昕便再也沒說什麼,任由鬼女領著一群人魚貫而出。
等這院子安靜下來,菊寒才一身冷汗地跑到韓亦昕身旁,臉色帶著驚嚇過度的慘白。
見那兩個丫鬟在房內收拾東西,並不曾注意這邊,菊寒才壓低聲音道:“少爺,鬼嬤嬤送來的可是殿下賞賜的東西,你怎麼連句恩也不謝?”
“啊?”韓亦昕一臉茫然。謝恩?似乎偶爾瞥一兩眼的古裝片裏確實是有這麼個橋段的啊!
“糟了,糟了……”菊寒急得更加沒有人色,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讓韓亦昕也不免跟著沉下了臉。
當然,傷得這麼重的他自然不會害怕那些個層出不窮、聞名喪膽的刑罰,隻是單純地覺得菊寒太過聒噪,而那慘白的臉色看起來也非常礙眼罷了。
菊寒看韓亦昕沉下臉來,以為少爺和他想到了一處,便繼續盡忠職守地為自家少爺分析局勢:“少爺在中秋家宴那回出盡了風頭,各處可都羨慕嫉妒著呢,來送賞卻沒謝恩雖是小事,卻難免不會被人拿出來說項,彼時,傳到殿下那兒……殿下若是高興了這事便罷了,殿下若是起了興致想怪罪少爺,必然是會把這大不敬抬出來說事的,到時……”
韓亦昕不想再聽菊寒嘮叨,幹咳了一聲,打斷菊寒。
菊寒眨巴著眼睛,看著韓亦昕,等著韓亦昕示下。
雖然他們之間的關係再不似主仆那般上下分明,可,韓亦昕終究是主子。
雖然韓亦昕未必會理解自己的擔憂,未必會說出什麼有見地的話,可,韓亦昕終究是主子,主子幹咳一聲表示“我要說話,你靜一靜”,這個麵子,菊寒還是要給的。
雖然……終究……
在菊寒等了半天都不見韓亦昕有任何指示性的語句傳出時,菊寒忍不住輕聲探問:“少爺想說什麼直說就是。”語氣已平和多了,再沒有方才的惶恐、驚慌、無措和激動。
韓亦昕很滿意菊寒的轉變,深吸了一口氣,才風輕雲淡似地道:“你怎麼還不明白呢?殿下他……”拖得很長的尾音,似乎夾雜了千千萬萬的無奈何歎息,糅合了無窮無盡的感慨和苦澀。
“殿下他”之後就沒有下文了,菊寒眨巴了下眼睛,再眨巴了下眼睛,最後終於放棄了繼續追問。
是啊!少爺他自己都不著急,自己一個人幹著急又有什麼用呢?再說,這個人,從來就不是普通人。
他要是在鬼女送來那些賞賜時乖乖順順地叩拜謝恩,才真是當世奇觀呢?
在韓亦昕的事情上越來越容易失了方寸的菊寒似乎又忘了:在梅園中,這個人卑躬屈膝;在中秋家宴中,這個人俯身叩首。韓亦昕早在入了梅園後就不曾再自持身份地為了不下跪這等事情去觸怒上位者,也早在入了梅園後就不曾再仰首挺胸地把自己高看。
不去管菊寒的心思,韓亦昕耳根子清淨了,便推著輪椅回屋。
閑來無事,作些畫也好,權當打發時間。
畢竟,隻有在畫中的世界,他才可以略略放鬆自己的神經,才可以稍稍地避免這個殼子所糾纏的是是非非,做回被他暫時丟棄在一邊的自己。
雖然想通了韓亦昕與韓亦昕是同一個人,他繼承了這個殼子,也繼承了他所有的愛恨情仇、是非恩怨,可,他好歹還是那個來自異世的服裝設計師韓亦昕啊。
在如此壓抑的世界中,偶爾做回一次自己,並不過分吧!
韓亦昕是韓亦昕,可,韓亦昕也是韓亦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