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裏的第一次考試——怎麼說得這麼狗血？——是數學，我的得分是整整四十分，相當好記的分數。
    在我們剛剛上學的時候，老師就預見了我們是群人品多麼靠不住的混孩子，所以我們考試時是調了座位的。
    是隨便調的，數學老師——他是一個老頭子，瘦到清臒的地步，但他的脾氣並不像他的身材一樣讓我有好感——不曉得是有意要讓我和張依依和好還是真不清楚我們倆打過架，居然讓我和她坐在一塊！這種場景，生生逼得我記一輩子，把後來許多該記住的事情反而忘了。
    我還很清楚地記得那時我們考試的部分內容。其中有：請你數一數，我們班級有（）扇窗戶；有（）扇門，有（）張桌子。還有：教室的黑板的形狀是（），老師的手表的形狀是（）之類的。
    因為要數窗戶，門和桌子之類，東張西望是難免的。張依依在我扭頭往她那邊看——我是在數靠近她那邊的桌子——的時候就非常非常非常謹慎小心地捂著自己的試卷，滴溜溜圓滾滾的白眼翻過來，靠，翻白眼比我還厲害！
    不得不說數學老師江老頭是個很勤快的人。上午考試下午就把試卷發下來了。站在講台上每發一張就念出名字和分數，好像大家就不能裝聾作啞各自拿著各自的試卷似的，非得把每個人扒光了亮出來。
    考得好的人聽到分數上去拿試卷總覺得麵上有光，頗不好意思又喜氣洋洋。肖澤就是這副樣子。接過97分的試卷，喜滋滋地下來。下來前老師還特地摸了下他的頭，他不禁紅著臉縮了縮脖子，這讓他顯得特別的傻，可惜那時我們班人都沒意識到。
    叫到我了，江老頭拖著聲音說：“薛——凱，40分。”他拿著我的卷子抖得嘩啦啦響，遠遠地伸過來，仿佛靠太近會弄髒他衣服似的。我一隻手很快地接過，應該說是從他手裏抽走了試卷。
    他見我臉色如常，沒有一點點愧疚或者自卑的神色，反而覺得不正常了。氣哼哼地說：“某些同學考試爛成這樣居然還笑得出來！”哎，隻能說我那時不懂得什麼叫指桑罵槐，因為我沒笑，所以就沒覺得是在說我。
    不過我後來笑了，因為我聽到張依依考了50分。這紮著小辮子，很秀氣很嬌氣很討厭我也很招我討厭的女生隻考了50分！哈哈！
    不過，又來一個不過，沒多久我就抑鬱了。張依依居然說我抄了她的。我那時要是有現在吐槽的伶俐口齒，一定會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相當淡定地說：“您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以為50分也有人抄？還是你太看不起我了，抄你的試卷居然50分隻能抄到40分？”我猜這麼說她肯定沒轍，可是那個時候我就曉得說：“我說你還抄了我的呢！”結果被她一句“我考得比你好。”給頂了回去，關鍵是大家都相信她！然後我就沒詞了，隻好賭咒發誓般說：“鬼才抄了！鬼抄了你的！”在別人聽來，倒像是特地地在罵我自己。
    縣政府搬了，但醫院、學校沒搬。所以縣級醫院和縣高級中學都還在這邊的小鎮上，所以肖澤媽媽還在這邊鎮上上班，所以她有時下班早騎著自行車直接過來接他也很正常，所以我碰著她也很正常——這麼多所以後她問起成績來更是正常了。
    “媽媽媽媽，我考了97分！”他媽剛到校門口，他隔著還老遠就開始喊了。
    他媽媽推著自行車和我們一起走，笑眯眯地說著“很不錯啊小澤很厲害不過要繼續努力下次考100分媽媽更高興哦”這類假模假式的誇獎鼓勵話語。真奇怪肖澤怎麼就這麼容易被這種話激勵，還真的從小到大都力爭上遊排名靠前深得老師家長歡心。
    “郝阿姨。”我這會兒學乖了，規規矩矩地叫她。其實總覺得她占便宜了，因為她姓郝，所以永遠是好阿姨而不是壞阿姨啊。要是有個很醜的人姓美呢？萬一又有人姓笨怎麼辦？人的姓很容易把人的性格顛倒或者抹掉，因為人總是過於相信自己的第一印象，而姓又非常容易顛倒黑白。當然那時我沒想那麼深，隻是深深覺得吃了虧。
    郝阿姨就問了一句：“那，薛凱，你考了多少分啊？”
    即使我後來把卷子拿給我爸簽字，我也沒像這會兒那麼心虛。哎喲，那個相當自卑不好意思難以出口十分尷尬啊，簡直曆曆在目。
    回家裏去，吃晚飯的時候我爸問了句：“不是說考試了麼？考了幾多分啊？”
    然後我就默默地扒著飯，沒回答他。他也就沒再問了。你看，這什麼父母啊，想起來就問一聲，一點都不真心關心孩子的學習。
    但不說是不行的，因為是要簽字再交給老師的。我抖抖擻擻、磨磨蹭蹭從書包裏拿出那張卷子給我爸看，他正在看電視，先簽了字才看，然後看到40分就非常
    有變臉的趨勢了。我坐在高凳上，眼巴巴地、默默地看著他，等他說些什麼“怎麼會考成這樣呢？你是不是沒有聽懂老師講課？聽不懂就要問啊！你不問怎麼能搞懂呢？不搞懂怎麼能考高分……”之類的車軲轆話。可惜他沒說這個。
    他手裏拿著卷子，掃視了好幾遍，這個時候他還不忘電視劇情的發展，從屏幕上收回目光看看試卷又再回屏幕看看又回來。
    他說的是：“哈？我給你那麼多錢去上學你就給我考40分啊？我給你算算，報名花了我多少，校服又花了我多少，零零星星又花了我多少……我就是一塊錢買一分也不止這個數吧！”
    我被這些數字弄得一張臉僵了起來，就顯得很臭很臭了。我爸繼續數落：“你還說不得了嗬？考這點分，我那些錢是白花了喲！我就是拿錢丟在水裏還能聽’嘣’的一下響吧，丟給你讀書，就讀出這點分來……”他把試卷又掃了幾遍，然後結語：“下次還考40分，報名的時候就拿40塊錢去吧。”
    我被刺激得抖了一下。勾著頭，非常非常狼狽地哭了。
    後來我好不容易能多考幾分了，其實都是被這給刺激的。我對於自己錢的特別摳門，和對別人錢的大肆揮霍，也是被這給刺激的。
    本來這樣就結束了，可我媽非要來橫插一腳：“你們班肖澤考幾多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