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沐揚躺在一片綠草地上，嘴裏叼了根狗尾巴草，望著頭頂上璀璨星空愣愣出神，連青靈何時來到身邊坐下也毫無感知。
    青靈抬頭望了望如洗碧空，俯眼看了看目光呆滯的兄長，不覺笑出聲，打趣道：“哥哥這是在想什麼呢？如此出神連靈兒都不肯看一眼了。”
    關沐揚神遊的遐思赫然中斷，跐溜兒一個魚打挺坐了起來，迷眼笑了笑，說：“我在想，這天上會不會真的會掉個餡兒餅給我，我餓了。”
    青靈笑他：“哥哥說話越來越沒譜兒了。”
    關沐揚重又挺在地上，伸了個懶腰，道：“什麼譜不譜的，快活就好。”
    青靈也不多與他廢話，順勢挨著他坐下，支起腦袋看他，心底驀然安寧了許多，許久才幽幽道：“若我們沒有生在帝王家該有多好……”
    似歎息，似寂寥，似惆悵，似……悔悟。
    沐揚坐起來，寵溺地拍了拍她腦袋，笑道：“又亂想了。”
    青靈搖搖頭：“不是亂想，是希望。有時候我甚至想，在一個平靜的小鎮子上，安寧的小村子裏，爹，娘，你，我，我們一家在一起，即使日子清貧些，總好過這高大圍牆圈起來的黃金籠，連呼吸都是涼的……”
    “傻丫頭。”關沐揚微微歎息，輕輕擁著她靜默無言。
    即使命運可以由自己做主，這世間也不會消停，你羨慕我有錢，我羨慕你清閑；你妒忌我富貴榮華，我向往你家和人愛；你仰慕我手中滔天權勢，哪裏知道我多渴望擁有你能娶心愛之人的權利……
    幸福的人兒總相似，不幸的人卻各有各的不幸。
    如果當初沒有生在帝王家，會不會就真如靈兒希冀的那般，父慈母愛、兄友妹恭，一家人和和美美過完一生？
    世事無常，人心總是有更高更遠的視角，或許那時，就會為著柴米油鹽、口中食身上衣而發愁了吧。
    這世間，哪裏有什麼十全十美的呢？人，生活，仕途，愛情……都沒有。
    許久聽不見回應，青靈抬頭看他，卻隻看到一雙彌漫了期艾之色的眸子，像是在看著什麼，卻又似什麼都沒看。
    有那麼一刻，青靈突然覺得麵前的他，似墜雲霧，瞧不真切。仿佛天地之間，唯有他一人煢然孑立於四野八荒，如一株千年枯柳，倔強而寂寞，死死拽住一絲對這千難萬險世間的留戀，強撐著不肯倒下。
    瞬間，心似被什麼狠狠揪住，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破碎得令人心痛得窒息的往事。
    沐揚低頭看見她略顯蒼白的臉色，眸光閃了閃：“靈兒有心事？”
    青靈卻是忽然笑了，想搖頭，頓了一刻，又點頭，道：“是有一件。”
    他一揚眉：“說來聽聽？”
    她詭秘而笑，說：“這個……不好說。”
    他更來勁了，霎時拉下臉色唬她：“說不說？你要不說，我可就要使出殺手鐧了。”
    還沒待青靈表態，沐揚就開始抓她癢癢，撓得青靈直討饒，連連服軟：“我說，我說。”
    沐揚得意地眯起眼睛，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來，喝道：“還不從實招來！”
    “哥，你是不是喜歡舒婭？”青靈明眸忽閃，夾攜了些許笑意。
    不說則已，一說語不驚人死不休。他一愣，笑容僵在臉上，忽又笑了，說：“這你都看得出來？”
    青靈明眸更亮，俏皮一笑，捉住他衣袖迫切地更進一步確認：“你承認了，果真有此事！”
    他撫掌大笑，道：“這有什麼好隱瞞的，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用得著這麼費勁，明明喜歡人家還嘴巴死賤藏著掖著不肯說，那多沒意思呀！”
    “我就欣賞二哥這一點，行事光明磊落，豪氣！這才是真男兒嘛。”青靈豪邁地拍了一下他肩膀，呈現出少有的歡快。之後又沉靜下來，輕聲問：“那哥你，是怎麼喜歡上她了呢？”
    關沐揚卻也沉默了。喜歡她哪一點呢？什麼時候開始對她有了這感覺呢？為什麼會喜歡她呢？……他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或許是她明明矯情的很卻偏偏做出一副神聖得不容侵犯的樣子激起了他的征服欲；
    或許是她那“你對我一分好我還你十分情”的重情重義打動了他；
    但也或許是她那純潔無暇的笑容讓他倍感溫暖以及傷心的眼淚又令他惻隱……
    但又好像都不是。
    “說不上來。”關沐揚搖頭，又別扭地說：“喜歡就是喜歡了，哪兒來那麼多理由？”
    青靈失笑，她還是第一次看見她那素來自在嫻雅得誌飛揚的哥哥如此發窘的樣子呢。
    “你呢？華子銘走了你就不傷心？”關沐揚挑眉一笑，眼珠在月色中甚是明亮。
    如果說舒婭將對華子銘的一片深情掩得好，那麼，妹妹靈兒就是將對華子銘的至深情愛埋得好。
    掩得好，終究能讓人看出端倪來，何況還是舒婭那個喜怒善形於色的家夥；
    但埋得好，卻能做到不為人知的地步。若不是那日在城樓下不經意間看見望著華子銘率軍離去的煙塵悄悄潸然淚下的靈兒，怕是連自己這個做親哥哥的都要從此瞞了過去。
    青靈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問撞昏了頭，待反應過來早已紅霞滿臉飛了，遂側過臉去垂首絞著手指，悶聲回答：“哥你胡說什麼呢？他與我有何幹係？”
    關沐揚緩臂抱胸，眯起眼睛看著嬌羞不已的妹妹，說：“好，既然靈兒說與他沒幹係那就是真沒幹係，我這就給他去封八百裏加急，警告他趁早斷了這份念想，不然我打斷他的腿！”
    說得甚是仔細，作勢便要離開。
    青靈卻是急忙捉住了他手臂，紅著臉撒嬌喊道：“哥——”
    哥哥為她好，但終究不甚懂她，若是他曉得了自己曾對華子銘說過的話，會原諒自己嗎？
    悔疚也好，不安也罷，事到如今，她隻能對不住那個視自己為親姐妹的女子了。
    仍記得端午前夕，他一如既往地在校場練兵，在那一聲聲抑揚頓挫的操練節奏中，她的話溫柔低沉，卻一字一句如刀鋒淩銳般切切刻在他心上：
    “如果你確定自己沒有給她幸福的能力，不如就此在她眼前消失。你永遠不會知道一個女人一旦對一個男人傾注了深情，就要承擔多麼大的苦痛。你在這裏一天，她就多一分淪陷，難道你果真情願眼看她一步步走向萬劫不複從此再無回頭路嗎？”
    她隻看到他低垂著頭沉默許久，隻聽他說一句“我知道了”，隻望見他堅定卻又無比落寞的背影漸行漸遠……
    她的初衷原本隻是想激他——要麼對舒婭敞開心扉，縱然自己也深愛他；要麼幹脆一刀兩斷，不讓她更加受傷，即便這也並不是自己想看到的。
    但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竟真能選擇後者，而且是這樣果斷決絕的方式，一點後路都不留。
    舒婭悲痛欲絕，她又何嚐不是萬念俱灰。
    她也隻是愛他。千錯萬錯，愛一個人，沒有錯。
    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親手將最愛的人推離身邊，也親手斷送了舒婭的幸福。
    關沐揚停下欲走的動作，回頭看看她，當然看不透她的內心真實所想，仍沉浸在方才的話題之中，一聲歎息低緩而寵溺。再一想到舒婭，心似跌進了一汪寒潭，愈發冰涼了。
    華子銘啊華子銘，我上輩子究竟欠了你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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