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眉間天下之婆娑風月 第034章 蓬山此去無多路(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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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子銘是自小跟在叔父華無忌身邊長大的,父親是一方刺史,帶著母親駐紮在東北部與草原星原部邊關瑄州。雙親希望兒子能有所成就,便將他托付給了在宮中當差的叔父,畢竟身在京都,出沒在皇帝左右,前途似乎會更錦繡些。不像他父親,被封了刺史頭銜,遠遠打發在萬裏關外,無人知曉,連皇帝都懶得關注,一輩子難得回京一回,再無升遷希望。
後來,星原部犯邊,大戰一觸即發,敵軍來勢洶洶,旬國連吃敗仗,瑄州難守,眼看要被攻城掠地,當時身為騎郎將的舒太清、兵部參軍華無忌隨君禦駕親征;
一年後,旬國大敗星原,迫其俯首稱臣,舒太清回京升了職,華無忌回京一身縞素。
她永遠都忘不了那個場麵,華無忌跌跌撞撞地下馬,幾乎是一步一歪一跪地走到呆立著不知所措的華子銘麵前,突地緊緊抱住他放聲大哭,喊道:
“銘兒,華家就剩你我了,就剩你我了……”
華子銘隨華無忌去了瑄州,料理了雙親後事,再回來時已是翌年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寒冬。
她早早向華管家打聽到了他的歸期,算好了時辰,穿著厚厚的棉襖,站在華府門口翹首等他,大雪紛揚不止,落了她一身。
不知候了多久,她倚著門框都要睡著了,這時,隨著“嘚嘚”的馬蹄聲,他一襲濃黑大氅,仿若化不開的深夜,太陽上的寂寞烏雲。翻身下馬,衣袍飛揚,雪花四濺,走過來。
見到她,起初是一愣,繼而走過去,輕輕為她拂落了肩上一層厚厚的雪花,眼眸晦暗如霜。
她踮起腳尖,拍掉他發上的白雪,唯有鬢角一抹霜華,怎麼都拍不下,細看,原是一縷白發。她手形一頓,心如刀絞。但終是沒說話,知道這個時候,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說……隻是握緊了他粗糙皸裂的手掌,淚盈於睫,一眨,便滾落了下來。
那一年,她十二,他二十。
自此後,年年歲歲,一次次紅了櫻桃,一次次綠了芭蕉,桃花開了又敗,燕子去了又來。這期間,鄰國梁國改朝換代,梁帝被義軍逼進寢宮,拔劍自刎,一瞬間,王朝顛覆,天下局麵翻新,這世間再無梁,取而代之的是翰國。
南邊疆土兵荒馬亂生靈塗炭,好在新帝黃袍加身,總算穩住了國民;北邊領地依舊歌舞升平上下和諧,男耕女織其樂融融。如今這情勢,天下四分五裂,唯有旬國與翰國算得上王中王,以強盛勢力雄霸兩方,四周皆是些分布在西域、大漠、草原上的小國。
世界太大,誰也顧不上誰,何況又是家國天下?能保全性命關上門過自己的小日子才是最實在的。
自此,他每天都閉了門在後院練功,鮮少出來;她仍是跑去找他,管家雖慈愛依舊,卻不似往常那般,笑著招呼她進來,等他去喚公子……而是客客氣氣地說著話,翻來覆去卻隻有那麼幾句:公子在練功呢,可能抽不出時間來陪郡主;公子進宮去了,隨老爺在校場練兵;公子累了,已經歇息了;公子……直到後來明明白白的一句“公子日日操勞不息,郡主還是不要多煩擾他了吧”。
彼時他已有了軍銜,分了兵權,皇上賜予新府邸,離舒府較之以前遠了好些。
她也漸漸的大了,被丫頭婆子們灌輸了些倫理綱常、詩書禮儀,也知男女授受不親,也知姑娘家要懂得自尊自愛自重。
她逐漸減少了找他的次數,直到如今絕交一般的形式,心底的想念與思慕卻是日複一日的加沉、加重,卸不下,也不想卸,不能卸,守著一份獨家記憶,守著一個曾經陽光灑脫而今清冷寡淡的他,安安心心地與歲月中他的影像殊途同歸。
他是她的糖,讓她時刻放在心上悄悄地想;他是她的飯,沒了就會被餓死;他是她獨有的秘密,不足為外人道也,怕會被他人搶了去。
她理解他的苦,知道他的痛,所以才更加不能離他而去。或許是自己在自作多情苦做單相思,但這樣自欺欺人也未嚐不好,起碼是有念想的,有生活的希望與奔頭,不是嗎?
他說過,風箏的骨架不牢固,風箏就做不成,就會散,飛不起來。
她想告訴他,他是她心底的骨架,經過這麼些年的精心製作打磨,已經牢固得無堅不摧無懈可擊,沒了他,她這隻風箏就會失了魂落了魄散了架跌落在地,再也飛不回湛藍的天空;
他在她心底紮了根發了芽,開出紅豔豔的花朵來,讓她每天和著這縷馨香,瞧著這抹豔麗,快活滿足地經營著一個又一個日子,無論多苦痛,隻要一想到他,“不想活了”也會立馬變成“生活如此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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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被人拋棄,我再也找不到家,就會從此迷失,甚至會被命運餓死,被時光殺死。是他讓我相信了希望,相信了等待,我也從此開始相信,我會等到一切都變好的那一天,他會來接我,接我回家,我想回家啊……子銘他與我一起,我就有了盼頭,就有了甜頭。
“甜頭一旦甜過了頭就會黴變,以至於現在才會這樣苦……我知道他心裏苦,我懂,我想同他分擔,與他一起背負,可他不讓,他偏要自己扛,死命地扛,他越是這樣我越是難過,我不知道自己除了困擾還能給他帶去什麼,為什麼我一無所用,我什麼都做不了,我……”
話越說越多,酒也越喝越快,絮絮叨叨間,兩個空壇子已在地上滴溜溜地轉圈了。舒婭一把鼻涕一把淚,不顧嘴角流下的口水,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張牙舞爪地吆喝道:
“小二,你們家的酒不經喝啊,本姑娘還沒嚐出什麼味兒呢就見底了,不痛快,你,再上幾壇來——”
小二看著她醉如從一灘稀泥裏爬出來的癱瘓人,不禁目瞪口呆,還未來得及答話,隻聽“砰”的一聲,這撒酒瘋的姑娘撲倒在桌麵上呼呼大睡起來。
初曉的眼圈早已紅透了,吸了吸鼻子,幾滴眼淚就那麼吧嗒吧嗒地落了下來。
郡主心裏苦,她知道。即使她方才說了一大堆不著邊的酒話,諸如什麼回家、接她、等待之類的胡言亂語,她聽不懂,卻還是很明白她有多難受。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朝夕可見的心上人,從此搖身一變成為看不見摸不著聽不到的夢裏人,所有的情意與執著,信念與期待,都撲了個空,沒了下文——這樣被動的死心方式,還不如被一刀砍了痛快。
角落裏的藤蘿推開酒壺,徑直走了過來,目光定格在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的舒婭身上。睡著的人口水淌了一片仍渾然不知,還在夢中貪婪地舔了舔嘴角,眉毛輕輕擰起,長長的睫扇微微顫動,幾顆淚珠就那樣滾落下來。
藤蘿微微歎息,眉頭皺成一個疙瘩,素來冰涼的眼神卻是多出幾縷柔和的光芒來。彎腰輕抱她在懷裏,踏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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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上,已是夜幕低垂,藤蘿一路三裏地不變姿勢地抱著她,即使再怎麼武藝卓然,雙臂與腰身也已隱約有了些許麻木感。放她在床榻上時,腳邊似踩著什麼東西一個不留神身體突地前傾,嘴唇竟觸碰到了她光潔的額頭。
他觸電似的急忙縮手退開,遮掩不住眼中的慌亂,定了一下,轉身就推門匆匆離去了。初曉自是沒看到這些,在一邊忙著到處找毛巾找熱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