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華出關後，依是三十年前不修邊幅的個性，一頭如雪銀發就那樣披散，隻拿了根帶子在發尾隨意束著。這一點，蒼蘭表示很嫌棄。故此，她等不到辰時，天剛蒙亮，就直接推開他的房門，把他從榻上拖起，為他束發。
    “師妹，拜托你輕一點。束發不是束命！”商華無奈望著鏡中的自己時而猙獰，蒼蘭的動作近乎暴力，硬是給他戴上那頂象征穀主的紫玉發冠。
    “這時候肯喚我師妹了？”蒼蘭把發簪穿入冠裏，總算大功告成，“今天是你第一次正式見門中弟子，這樣懶散怎麼行！”
    “懶散才顯得自然。”商華笑得很隨意。
    蒼蘭瞪他一眼，又把鏡中的他望著：“三十年了。上次為你束發已是三十二年前，你從師父手裏接過繁吹穀的那天。”
    對於往事，商華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上來。當年接手繁吹穀，全因恩師彌留所願，那時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如今想來，一片空白。
    一名男弟子慌慌張張奔進屋子：“大師姐！大師姐！那個葉……葉……”手顫抖指著外邊，額前掛著涔涔冷汗，“葉……葉……”
    商華起身問他：“中吳葉家堡？”目光落在蒼蘭身上，“似乎早了些。”
    蒼蘭驚道：“師兄，你怎麼知道是葉家？”
    商華輕笑：“四年一輪，也是時候了。”
    蒼蘭問那弟子：“是葉家的哪位公子？”
    “三公子葉辰。”
    “是他？”蒼蘭皺眉。
    突然，門外傳來瓷碗碎裂的聲音，三人看去，戚戚正跪在地上整理碎片，神色慌張。看幾人在看她，便把頭低下去，一句話也沒有。
    “你去與葉公子說，代穀主馬上就到。還有，你傳下去，說我仍在閉關。”商華轉身看蒼蘭，“盛會在即，我不宜太早露麵。”
    “也好。”蒼蘭吩咐道，“按穀主說的做。”
    男弟子領命出去，方才還在門外收拾碎片的戚戚竟然不見了，而地上仍是一片狼藉。商華搖搖頭：“師妹，你先去吧。”
    蒼蘭走後，商華走到外邊，看戚戚留下的碎片，上麵沾著零星血跡。凝神一探，她竟已跑遠了，步子似乎很急。“周戚戚？葉辰？”
    他拾起一塊碎片笑了笑，抬頭就見蒼蘭迎麵走來：“這麼快？不與那三公子多聊聊？”話說一半，蒼蘭已將一卷書簡投入他手中。
    “這是今年長門約的名帖，葉辰放下就走了。”蒼蘭若有所思，“時間整整提前了一個月，我懷疑葉家是否出了變故。”
    “不是他家出了變故，就是廣陵的那個誰出了變故。”商華瀏覽名帖，熟悉的隻有各家家主，剩下應是沒見過的後輩，“葉昊、葉修、葉辰……葉淵清居然生了三個兒子，真是清閑啊。”
    “葉辰不是他生的。”蒼蘭白他一眼，“當年葉夫人並未傳出有孕的消息，但第二年便有了這位三公子。”
    商華調侃一句：“好吧，是私生子。”見蒼蘭臉色不對，笑著改口，“小蘭蘭，何必生氣？行了，我知道你葉大哥是正人君子，絕不會處處留情。”遙想當年，蒼蘭差點同葉淵清成親，後因種種錯過，著實可惜。
    商華把名帖一合，還給蒼蘭：“不去。”
    蒼蘭不接：“你既已出關，就應該去。有些事，你躲不掉。”
    “若有事，我不會躲。但有些人……”商華指著名帖上兩個名字，愁眉苦臉道，“你看，有小曇和秋夙！小曇倒是沒什麼，可那秋夙……”
    “她們一個也不會去，你盡管放心。”蒼蘭本是擔心四大家族會為三十年前的那件事質問商華，不想他竟然在為女人發愁。仔細想來，這也怪不得商華，一切不過是那些女人的一廂情願。
    蒼蘭解釋道：“下任守護是秋家的人，與花家沒多大關係，所以你的小曇不會現身。還有那秋夙，她已決定讓她的妹妹秋昔人接任守護，她沒來的必要。”
    商華憂心道：“昔人自幼體弱多病，要在那裏關上四年，她姐姐也太狠了。”
    “秋夙的心性本非如此，也不知是誰之過。”蒼蘭說著，眼角瞥向商華。
    “你為什麼看我？我當初拒絕她是為了她好，我又不喜歡她。”
    “是啊，在她和父親斷絕父女關係後才拒絕她，你很會掐時辰啊師兄？”
    商華攤手道：“好吧，我的錯。”
    蒼蘭將名帖往他懷裏一推：“十日後啟程。”
    商華握緊那卷名帖，斂了笑容，顯得無奈。
    長門約，這是江湖武林四年一度的盛會，始於四大家族的一個盟約。為守護武林之秘“破曉”，四大家族輪流派人守護，四年一更替。
    “破曉”藏於渝州北部的青陵深處，無人見過其真容，更不知其為何物。長門不過是青陵前殿最外圍的一道石門，曆任守護隻是守在此門之外。陵墓詭異萬化，守護之職非常人所能，縱然功力高強，也不可停留超過四年。
    這長門盛會，說是為兩任守護啟承交替所置。其實，也不過是四大家族以外的各門派為達某個目的，當場展開角逐的天下會武。
    蒼蘭前腳一走，商華便將那紫玉發冠從頭上拆下，不適合的終歸不適合。眼神飄向依然在躺在地上的碎片，唇角蕩出一抹笑。
    他去尋戚戚，可晚晴卻說她從未回來。廚房、水潭，各處找遍，依是不見她的蹤影。風吹過一縷桂香，麵色一定：“難道是那裏？”
    那處高崖下，藤蔓上掛著新鮮的折痕，他朝上一望，腳尖點著山壁就直接上去了。身法極快，旁人根本看不出身形。
    涵清洞裏，一片昏暗，壁上的冰淩泛著微弱的光。沒有商華內息維持的洞穴，冰冷刺骨。直到現在，他也猜不透她是如何破了洞口禁製。昨夜為她渡息之時，探過她的功力，內息平庸中空，基本沒這個可能。
    商華拈訣一揮，周身散出月華清輝，冰淩溢出寒光，映出蜷縮在深處的柔弱身影，覺得有些熟悉。快步過去戳她：“喂，快醒醒！在這裏會睡成冰的！”
    戚戚嚶嚀一聲醒來，身體動了一下，隻覺四肢凍得發疼，抬眼去，一件廣袖紫袍已落在頭上，攜著他的溫度。她神誌不清道：“五個人情……”
    “這你倒是記得。”商華哭笑不得，把她裹得嚴嚴實實，準備把她抱出去，可她卻拉住了他，“又要說胡話？”
    “那個……葉辰還在嗎？”
    “你還真是在躲他。”見她冷得哆嗦，“難道他不走，你就凍死在這兒？”
    “凍死總比……”話停住，她把頭往紫衣裏埋了埋，“衣服先借我，我會洗好還你。等葉辰走了，你來告訴我聲，算是第六個人情。”
    “他走了。”商華對她作出六的手勢，得意道，“人情。”
    “商華！”戚戚鑽出衣服，一聲大喝，不料寒氣灌進喉嚨，猛一陣咳嗽。
    他起身低頭看她：“現在可以出去了？還能走嗎？”
    “幹嘛不能！”戚戚賭氣站起來，可腳一麻，整個人又墜下去，好在被商華接住，“你放開我！我能走。我可不想再欠……聽我說話啊喂！”話未說完，他已將她騰空抱起。
    商華任她掙紮不休，淡淡道：“這回不算你人情，給我安靜點。”
    戚戚立馬住嘴。一到他懷裏，感覺像是被一團氣息護著，血脈立即順暢許多。
    走到涵清洞外，商華麵無表情望著遠方：“摟住我脖子。”
    不知他又要出什麼餿主意，戚戚連連搖頭。
    商華忽然一笑：“你會後悔的。”緊接著故意一步踏空，直直從高崖上墜下。
    戚戚沒想到他竟會跳得那麼自然、那麼隨便！嚇得兩眼緊閉，兩手胡亂箍緊他的脖子，死命往他懷裏縮，狂風從耳畔呼嘯而過，仿佛下一刻就會被他當垃圾一樣丟出去。商華給她的印象，就是一個擅長落井下石的人。
    商華低沉道，順便看她嚇得魂飛魄散的模樣：“喂，脖子斷了。”不由覺得好笑，完全沒想忍住，直接在她上邊大笑起來。
    戚戚彈開手，怒視他可惡的笑，心底的火氣居然全掉下去，反是自己看癡了。的確是很好看的一個人，那銀發像是飛雪落了滿天，眼睛更是能把人看得透明。
    *
    商華沒帶她回與晚晴同宿的住處，而是一路抱回自己屋裏。他抱得很穩，戚戚給了自己一個不用流汗的理由，還擺出一副很大方的樣子。
    撲通一聲，商華果真像丟垃圾一樣把戚戚扔了出去，好在是扔在床榻上。即使如此，昏昏欲睡的戚戚也被硬生生磕疼了幾塊骨頭。
    戚戚揉著膝蓋道：“你扔之前說一聲會死嗎？”
    “這樣才醒得快。”商華把一個包袱丟在她身上，“該走了。”
    “去哪裏？”
    “渝州。”
    “不能去！“戚戚強烈反對。關於長門約，她略有耳聞。渝州北麓，青陵長門。她這一去，定會遇上那個葉辰，到時候可就完了。
    商華看了她片刻道：“不會遇上那個葉辰，我隻是去看個朋友。”
    戚戚抓起包袱砸向他：“你去看朋友，關我什麼事！”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居然看出她在想什麼，還有一個重點是，包袱裏露出的一角藕色布料。
    商華默默看了一眼包裏散出的衣物，馬上又裝作沒看見，淡定道：“你是我的隨侍，怎能不同行？”
    “你先回答我。”戚戚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後來發現根本控製不住，指著地上那塊藕色布料，是的，那是她的肚兜，“你老實說，這……這個哪來的！”
    “此行較為匆忙，事先幫你理了行裝。”商華一語，雲淡風輕。
    戚戚羞憤不已，忙拾起肚兜藏在身後：“你亂翻我東西！”
    商華正直道：“那是它自己從櫃子裏掉出來。與我無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