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三章要回頭卻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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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王府,已是月上中庭,傅桓真沒有連夜趕回趙家村,而是在城中宅子裏過了一晚,次日便讓人找了妥帖的工匠,將鐵牌的紋飾按蕭禦要求的改動之後,交由工匠趕製銅牌。她找的匠師是個年已花甲的孤寡老人,手藝高超,沒有牽掛。她將他那個鋪子整個買了下來,允諾從此給老匠師養老。
三天之後,傅桓真帶著十塊銅牌和老匠師一起回到了趙家村。
她向二皇子坦言對蕭禦的心思,自然有修補與二皇子關係消除罅隙的目的,但也有未雨綢繆的打算。既然她對蕭禦不能斷情,提前說給該知道的人知道,也算是先打個伏筆,免得屆時手忙腳亂。
但她那天離莊時,的確也是與蕭禦有了幾分不愉快,當然是不至於影響深刻,可再見時還是生出了些近鄉情怯,不過這些情怯,在再次見到蕭禦坐在輪椅中,在院子裏,沐浴在陽光裏時,頃刻間煙消雲散。
與之相比,別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因此當蕭禦冷聲問她如何處理後患時,她能夠平心靜氣地解釋——
“……匠師是個孤寡,我已經將他帶回來,不會泄露信息。若是哪一天——我會親自動手。”
“今後這樣的事情隻多不少,人人你都帶回來,養得起麼?罷了。”蕭禦淡淡道,“令牌既已交給了你,你從此便是令主,是殺是留,你自己決斷,隻望他日莫要後悔。”
令主?傅桓真摩挲著胸口貼身藏著的鐵牌。
“先生,這個令牌,”她問,“究竟是什麼?”
“過些日子,你便會知道了。”蕭禦道,將一本小冊遞給她,“上麵的東西速速背熟,明日我來查。”
傅桓真翻開小冊,入目便是熟悉的字體。墨跡很新,應當是今日書就,恐怕就是她離開的這三天。她極快地看了兩頁,內容都是暗語、口令相關的東西。
“熟記之後,燒了。”蕭禦道。
“是。”傅桓真應了。
第二天晚,傅桓真背熟小冊上的內容,然後在蕭禦麵前燒掉了冊子。
又過了幾天,派去望海樓林子裏巡查的人,拓回來幾個符記。蕭禦看過之後,一言不發地將拓印的紙燒了。
“先生?”
“明日起,”蕭禦道,“若有人來投,收下便是。”
第二日並沒有什麼動靜,傅桓真還在好奇,但是半個月之後,陸陸續續便有人來莊門或求職、或投靠、或販物……有少年、有長者、有男、有女……這些人一部分入了莊後留下來各自找了事做,一些則自傅桓真手裏領了銅牌後離去。最後一塊銅牌領走的第八天,傅桓真案頭開始有了各類消息、請示,不時還會有信鴿在莊子出入。沉香每天都要約束著海東青,避免它將鴿子逮去吃掉,時間一久,海東青雖然不再對莊子裏出入的鴿子下手,但明顯將這些鴿子看作了自己的儲備糧,日日勤快四處巡邏,替那些沒有自保能力的鴿子攆殺猛禽,將一群信鴿護衛得毛油水亮。
到此時,傅桓真也就漸漸明白所謂令主的意思。蕭禦給她的鐵牌,恐怕是西楚珩王前麵半生經營的力量。如今這些人受他征召,從各自潛藏的地方聚攏到趙家村,再以此為中心散去五湖四海,成為眼睛和觸角。
曾經的一國親王,擁有強大的私人力量不足為奇,至於蕭禦為何還會落得如今家破人亡的境地,傅桓真不敢問,卻忍不住想。回憶之前二皇子和蕭禦對話裏頭流露出來的信息,原因或許並不是很難猜——
不合時宜的“對敵人的仁慈和心軟”。
這恐怕也是蕭禦因她反感“滅口”而反應激烈的緣故,是他痛苦的根源。
而蕭禦那一夜所作出的決定,此刻也明朗起來。
他自身毫無生欲時,這些人便如同那塊藏在櫃子裏的鐵牌一樣被放棄在角落,或許餘生都不會再碰。然後,他問她是否當真不再依附傅家,是否當真藥扶助二皇子成事,得到肯定答案之後,她傅桓真便得了令牌,成了令主,有了今日的境況。
蕭禦做的決定,便是助她達成心願,讓她強大,讓她不至於受人挾製,讓她能真正獨立於傅氏之外,因此他將早已放棄的原屬於西楚珩王的那個世界大門,又重新打開來,即使這樣會將他心上的創口又生生撕裂開來。
思及此處,傅桓真百味雜陳,一時感動,一時心酸,一時又是失落,其間失落或許占據了很大的分量,因為蕭禦此舉,足以證明他將她放在了極其重要的位置上,甚至可能是旁人難以企及的重要,但裏頭恐怕是連哪怕一點點她所希望的那種感情都沒有。
更可笑的是,她已經向二皇子昭告了自己對蕭禦的心思,隻是目前這樣看來,遲早有一天,她會被二皇子嘲笑到死。
……
二皇子自那天聽到傅桓真的“真心話”之後,儼然以她的家長自居,將王府的繡娘和禮教嬤嬤送了兩個來她莊上,勒令好好跟著學習。傅桓真每日要去督查黑山工程,要在蕭禦指導下學習以“令主”身份理事,要監管藥堂和酒樓生意,如今加上學女紅和閨禮,一天24小時都不夠用,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幾個人來分擔。
八月,黑山至盧峰的道路已通,可供車馬弛行。盧峰腳下的山莊主體建築也差不多建成。中秋,二皇子不在城裏過節,又聚了一幫人,到黑山秋獵。
這些貴族子弟忘性十分大,早已忘了幾月前二皇子圍獵時遭遇過刺客,也不在意山莊其實還不能住人,興致高昂地在空地上搭起軍帳,白天去山裏鬧了一天,晚上便在帳前燃起篝火飲酒作樂。
二皇子半倚坐著,手中拿了酒盞卻不喝,朝著各處指點。
“好好瞧清楚,這些都是陽城裏的青年才俊,年少倜儻,前途無量。挑個中意的,本王替你作主定下。”
傅桓真站在他身後挑眉白眼。這些話,幾個月來聽了不下百遍。二皇子鍥而不舍地想用漂亮出色的少年郎轉移她的心思。他這不知怎麼滋生的做媒的惡趣味可是相當的濃,且越玩越是上癮的樣子。
這次秋獵,他放著好好的中秋不過,帶著人來表麵散心,其實搞相親會,不知道他帶來的這些鬼家公子要是曉得了會怎麼想。
“王爺,”傅桓真道,“我隻願嫁先生。”
聽到這個答案,二皇子也是坦然:“這批看不中,我再替你挑一批。”放下酒盞,“此事再說吧,我有話要同你家先生說,你將他安置在哪裏?”
“西麵湖心亭。”傅桓真道,“不過先生體弱,殿下說快一些。”
二皇子冷哼一聲,站起身:“你這般護著他,我瞧著蕭先生可壓根隻當你是個晚生後輩,你這一腔子的敬慕,怕是要慕成東流水。”
好吧,嘲笑已經開始了。
傅桓真噎得想吐血,偏偏這一處又是她無法反駁的點,隻能和著血硬吞下。
篝火堆旁的公子哥們鬧得很歡,沒人來管二皇子離座,即便看見怕也隻當他去方便。傅桓真認真履行著管事的職責,隻管供應酒食,若有人醉倒,便去招呼著將人抬回帳內。
少年人的精力實在好,直鬧到半夜。這期間,二皇子回來過又離開,許多人都沒有發現。
傅桓真在二皇子返回後便請辭去看蕭禦。二皇子臉色極臭,卻沒攔她。傅桓真一麵走,一麵淒涼。二皇子不攔她,原因不過如同他說的話——她對蕭禦是一頭熱。既然不會有回應,哪裏來的什麼嫁不嫁。
……
……
二皇子與蕭禦說了些什麼,傅桓真並不知道詳細內容,但大體上猜得到。二皇子所謀,是皇城裏那個位子,他找蕭禦,無外乎便是那些事。該她知道的,她自然會知道。
秋獵過後一個月,盧峰來了一批人,從西北翻山越嶺而至,半數上寬額闊臉高鼻深目,不過更引人矚目的,卻是與之隨行的百匹駿馬。
傅桓真站在才起的盧峰莊園旁,瞠目結舌。
盧峰腳下有片麵積極廣的天然草場,風吹草低,颯颯搖曳,本已是美景,再添上百餘駿馬,其震撼力,不可言語之。
迄今為止,傅桓真已見過不少馬匹。二皇子貴為皇族,整個國家都是他爹的,即便不受寵愛,好歹也是個王爺,手裏頭有好馬,不足為奇,然而即便是日行千裏的寶馬,養來不過就是玩賞一途,能入畫,能賦歌,能值千金,美則美矣,駿則駿矣。
眼前巡弋於草場之上的百餘馬匹,駿美暫不用說,那幾匹種馬,漂亮得,好像都在弼馬溫大人手底下遊過天河。更不尋常的是,這些馬匹才經曆長途跋涉卻不見疲態,目光有神如電,毛皮雖覆蓋塵土,但肌肉賁張,骨骼均勻有力;遇生人或受驚嚇時警戒但鎮定,無人管束也不會散亂,群聚且不焦不躁,對盤旋於半空觀察的海東青,則是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態。
即使是傅桓真,也明白這百餘馬匹,單憑外貌大概比不過二皇子廄中寶馬潔淨華貴,但恐怕都是萬中挑一、真正能馳騁於疆場的戰馬。
傅桓真的猜測,數日後伴隨著馬匹身上泥塵盡去得以證實。
這些駿馬油亮的皮毛上,或多或少都有傷疤,有刀劈劍刺,也有野獸爪印。幾匹種馬臀上,還有烙號的痕跡,大概為了隱人耳目用什麼辦法抹去了。這些馬,若是告訴傅桓真二皇子將它們弄來是為了玩耍或是套車耕田拉人,她的傅字倒過來寫。不然二皇子的腦袋,在幾年前那一夜從馬背摔下後就進了水!
傅桓真想過許多種可能性,卻沒有想到,二皇子叫她開路建莊園,竟是為了養馬,且不是普通的馬。眼前這些身高腿長、皮毛油亮的駿馬,分明就是戰馬,甚至是上過戰場、見識過硝煙搏過命的軍馬!
以體型來看,這些馬匹即便不是在北地草原所生,也是身俱北地駿馬的血統,要將這百餘戰馬長途運送過來,而半點沒有引起沿途官府百姓的知覺,一定隻往人跡罕至的路線走,其間辛苦,常人連想象也不能。這十來個沉默寡言、野人一般的漢子,馭馬術之高超、野外生存能力之卓越,實在叫人驚訝讚歎。
最奇妙的是,在今後不短的一段時間裏,這些馬匹和禦馬人,在一定程度上,是屬於她的!
傅桓真興奮得無法入睡,沒日沒夜帶著人在草場上建起圍欄、修馬廄、蓋房屋,好讓人、馬都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居處,因此忙得焦頭爛額,但激動不減、精力不弱。
“是北羌族人,”蕭禦在她問起時說道,“生於馬背長於馬背,馭馬之能天下無雙。不過百年前滅了國,如今餘下的族人後代,往往依附於別國侍奉他人為生。”又道,“西北這塊草場,盡快做上圍欄,馬廄再加五列。入冬前,大量采購米黍果菜……”他的指尖在圖紙上圈了一圈。
傅桓真初時不解,繼而驚恐。
目前一百匹馬,分欄喂養,種馬各自獨居,畫出的草場足夠這些體高腿長的生物發泄多餘精力,蕭禦卻還要她圈出十倍還多的土地,修建更多屋宅,分明是在提醒,這一百匹馬,不過隻是個開頭。
若是隻有百餘馬匹,傅桓真自信有許多種辦法,將它們掩在深山藏於旁人耳目外,但若是再多,話可就不是一樣說法了。圈養這麼多軍馬,與在獵場裏豢養獵鷹,意義截然不同,說不好可就是其心可誅,是謀逆的事!若是有別有用心的人將事情捅到京城皇帝那裏去,不曉得又會生出怎樣的麻煩。
這回,傅桓真的腦袋可是前所未有明白地別在褲腰帶上了!
最可恨,如今要回頭卻是不能!
果然,一月後,第二批駿馬到了。
送馬的人仍舊是十來個沉默寡言、野人般的漢子。他們與前一批來的人相擁見禮,歡聚一天一夜,接著,之前來的十多人跟傅桓真要夠幹糧飲水,頭也不回紮進深山不見了蹤影。
再隔一月,來了第三批馬。此後每隔一月一批馬,一直到第十批。至此為止,遊蕩在盧峰的,有千餘匹紮眼無比的駿馬,還有數十個紮眼無比的漢子。
傅桓真再也興奮不起來,頭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