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各人心念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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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我便在此給你們提個醒!”傅老夫人道,“傅家雖不是什麼名門大戶,但也不是容得有人禍亂家門、無尊卑、無上下的人家!我養得起混吃等死、懶惰無用的蠢貨,容不下心思用不在正道上的混帳!今後若有誰不理自己本分,起些齷齪的心思,方才那些人就是下場!”頓了頓,她眼風掃過張伯那邊,“還有!今日之事,今日已了,若還有人借著由頭尋三撚四,到時候,別怪我不講情麵!……”
    離開正德廳的路上,傅老夫人拉了傅桓真步行。她走得很慢,燈籠的光照過來,表情凝重的臉仿佛比往日老了十歲。傅桓真內心充斥著失望、悲傷、疑惑、憐憫等等複雜的情緒,因此並沒像往常那樣刻意扮演那個乖巧孝順的孫女,默不作聲地隨著傅老夫人邁步,隻覺得被她拉住的手仿佛有刺,每時每刻都想甩開。
    卻是傅老夫人先回了神,好似突然發現傅桓真腕上的珠串,低頭帶了笑容和聲問道:“哪裏來的珠子?”
    傅桓真看自己手腕,挽了五圈的青金珠鏈靜靜貼伏,泛著幽光。
    “會覺住持給的,說是保佑我平安康健。”她仰首說道,臉上帶了笑,就像方才正德廳裏頭的事情根本與她無關。
    “嗯,”傅老夫人點點頭,“他也算有心。既是會覺師父給的,必是開光加持過的,你帶著就是。當心別沾了汙穢,若是髒汙了,也記著隻用泉水擦拭。”
    傅桓真應了,道:“孫女替祖母求了簽,保佑祖母平安。”伸手去懷裏掏,然後“呀”地一聲,“簽放在紫青那裏了。”
    傅老夫人手一緊,臉上沒了笑,片刻才道:“我知道你心好,念著她平日盡心服侍,但她做錯了事。做錯了事,便要受罰,她不能再留在家裏。你記著,主仆有別,何況又是這樣有異心的奴才,決不能心軟!”
    “我記住了。”傅桓真答應,用幾分好奇的語氣問道,“祖母,那她是犯了什麼錯?”
    傅老夫人沒有回答,在她頭頂撫了撫,止步望著遠處,半晌之後,歎口氣:“開春後,你便去你父親那裏吧。早些去了,見見世麵,總窩在這鄉下地方,見識短淺,也不是好事。”
    “祖母?”傅桓真有些吃驚,不過幾天時間,傅老夫人才說過不會讓她奔波去陽城,這時卻又變卦。若要深究其故,應當非嘴上所說要讓她增長見識而已。然而此刻情形,即便她堅持追問,恐怕傅老夫人也不會回答。
    這時,原本跟在後頭的張伯幾步趕上來,跪在傅老夫人麵前道:“老夫人,老奴願隨小姐往陽城,請老夫人允準。”
    “陽城自有陽城的管事仆人,不缺你這一個。”傅老夫人聲音中有幾分不耐,揮袖拉了傅桓真轉身便走,也不管張伯在後頭求叫。
    當晚,傅老夫人將傅桓真留下,沒有放她回自己院子,晚間哄她入睡,哼唱起她重病之時在床邊陪伴時常常哼唱的童謠。傅桓真在這極為熟悉的歌謠聲裏,慢慢想通了一些事,放下了一些情緒,終於能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傅桓真還沒起床,便聽得下人來報說張伯求見。原來和顏悅色的傅老夫人立刻變了臉,自喉嚨低低冷哼一聲,告知不見。不想,等傅桓真起床洗漱完,吃完早飯喝過藥,陪著傅老夫人出門散步,卻見張伯跪於門外階下。
    管家傅忠滿臉為難,在傅老夫人麵前求饒:“老夫人,小的們攆不動他,苦勸無用,一定要等老夫人來見。”
    傅老夫人板了臉,帶著青色:“攆不動,難道不會叫人來打出去?”
    張伯原本便是有功夫的人,傅家許多護院都是他一手教導,要使人來打他出去,不見點血恐怕是不能的。這個,傅老夫人自然也知道,可傅忠卻不敢能據此辯駁解釋,隻好一再告罪,示意旁邊守候的護院上前攆人,但兩個漢子過來要叉張伯出去,卻被張伯一震臂甩開去四五米。
    張伯伏身在地,道:“不關傅管家的事,老夫人若要責罰,便責罰老奴一人。”
    “奴?”傅老夫人冷笑,“你還知道你是奴?我瞧著,你這樣子,倒像是我的主子!”
    張伯磕個頭,連聲道不敢,卻又不退,堅定道:“老夫人要送小姐去陽城,還請允老奴一同前往。”
    “我說過了,陽城傅家有的是管事護衛,不缺你一個!”傅老夫人拂袖。
    張伯膝行擋住去路,又磕頭:“如此,請老夫人送信去魯州陶家。”
    “大膽!”傅老夫人怒喝,眯眼俯視,“你這是搬陶家來壓我?”
    張伯伏首:“老奴不敢。不過小姐要去陽城,本該叫小姐的外祖知曉。陶家在陽城也有子弟,多一個人照看,多一份安寧。”
    “好你個狗奴!”傅老夫人冷笑,“你這是在指我傅家無能護不住自家兒孫?你好大的膽子!別忘了,你的契書可是在我傅家收著,你如今是傅家奴才,早已不是陶家的人!傅家奴才,便該盡傅家奴才的本分!你當陶家還會管你死活?”
    “老奴生死本也是老夫人一句話。”張伯連磕了幾個頭,抬眼看一眼傅桓真,神色哀慟,“隻是小姐是夫人留在這世上唯一一點骨血,老奴若不能護得小姐周全,他日怎麼有臉去見泉下的夫人?還請老夫人憐憫老奴這點心思,允了老奴之請!此去陽城,路途遙遠,小姐身上舊疾未去,路上顛簸,怕添新病,何況若是遇見歹人,老奴修得些拳腳功夫,總能替小姐擋上一擋。等護送小姐平安至陽城,老奴即刻返轉靖安城。求老夫人恩允!……”
    傅老夫人怒意未散,望著一旁草地,竟有一時失神。傅桓真被她握著的手,隻覺得一時緊過一時,終於疼得後縮一下。傅老夫人覺察,低頭看看她,她仰頭一笑,喚了聲:“祖母。”
    傅老夫人眼神一動,神情鬆懈下來,眼底卻添了幾分淒然,抬手撫過傅桓真的頭,靜默不語,許久之後長歎一聲,看向張伯:“罷了,看在你一片護主誠心,你想去,便去。”
    張伯感激磕頭:“多謝老夫人成全。”
    傅老夫人道:“隻是你既說這些話,便記著這一路之上,若我孫女有一丁半點的不好,即便是掉了根頭發,我也要拿你是問!”
    張伯伏身道:“老奴這條命,便是小姐的,一定不讓小姐有半分差遲。”
    傅老夫人拉了傅桓真邁步:“今後莫叫我再聽見你方才那些混話。我傅家雖不是什麼豪門大家,維護自家兒孫的本事卻還是有的!方才你所為,實在大不敬,自去領罰吧。”
    張伯跪著後退:“老奴領罪。”
    走出幾步,傅桓真借著身體錯開的角度,回頭看一眼,張伯已經起身,見她回頭,安撫地一笑。傅桓真轉頭隨著傅老夫人離開。
    此後很長時間,傅老夫人將張伯視作無物,不過還是默許了他回到傅桓真身邊聽遣,還撥了許多丫鬟護院過來,將傅桓真住的小院護得密不透風。她每日的飲食也有專人照管,任誰再要動手腳,已經極難,但她也因此幾近足不出戶。
    她實際不是愛動的年紀,不能出門玩耍也沒什麼。但傅老夫人卻是一改之前怕她累著傷著過度保護的態度,替她找來教習指點讀書習字,隔日則是繡娘教她針線剪裁,或是管事娘子來將每日府中用度核算說給她聽,還允了張伯所請,讓她開始跟著張伯在院中學些粗淺的武藝,訓練體能——如同塞鴨子般,一副要將傅桓真過去這些年荒廢的學業一股腦兒補起來的模樣。
    傅桓真雖然體弱,學幾日養幾日,倒也熬得下去。
    這一日,入夜,張伯入得院子,悄悄將傅桓真帶去看了被關著準備發賣的紫青。
    這個自她睜眼起便陪在身邊、始終盡心盡力服侍,如今卻要被攆出賣掉的女孩,不過幾日,變得有些不能相認,人瘦了許多,往日精致的麵容看上去十分憔悴,青絲蓬亂、衣服狼狽,尤其神色哀楚、眼神迷茫,全沒了之前的靈動。傅桓真看著憐惜,靠近去想要拉她的手,她卻一下跪在麵前,哭得不得自已。
    傅桓真原本打算勸慰的話再說不出來,原本不願相信的某些事,在紫青這一哭之中,再不能視而不見。
    張伯道:“小主人來了,說吧,老夫人為何發賣你?”
    紫青身子一顫,周身散發的悲哀中,夾雜了鮮明的絕望:“奴婢做錯了事,活該打死,老夫人這樣處置,實在是輕了。”
    “你究竟做過什麼?”張伯麵色不善,沉聲問。
    紫青伏在地上,哭道:“一年前,奴婢對主子生了怨懣,聽信人言,想著將主子嚇上一嚇,知道了外頭的險惡,以後便會依勸收心,不叫老夫人操勞,於是攛掇著主子獨自出府,以至於落水後不能及時搭救,差點害了主子性命。自從主子出事,奴婢日夜祈求,願上天將罪責都降在奴婢一人頭上,換主子平安!隻想著等主子好轉,奴婢再去向老夫人告罪,可後來,後來主子醒來之後,當日的事提也不提,看著是忘了——奴婢不該起了私心,以為能就這般蒙混過去。日子一長,主子慢慢好起來,連奴婢自己也給自己騙了,以為當日之事不過是場夢——老天有眼,斷不會叫做了錯事的能逃得開。奴婢以下犯上罪孽深重,隻願一死贖罪……”這些話,恐怕在她心裏裝了許久,這一下子說出口,竟是如釋重負般毫無停頓,卻仿佛也將她最後一點力氣用完,說到後來,連跪也跪不住,歪在地上氣息不繼。
    傅桓真卻是胸口一鬆。
    紫青即便有錯,並非是罪不可恕,何況——傅桓真心裏苦笑。何況,有罪要贖,也隻是對那個傅桓真,她這個傅桓真,卻不知道是不是該感謝而不是怪罪了。
    “那件事情,”張伯臉若寒冰,沉聲逼問,“是否另有內情?是否與二房有關?”
    紫青麵無血色,惶然道:“這幾日,奴婢也一直在想,主子那時雖然淘氣,但一向機靈,也認得路,怎麼就跑到那麼遠的地方落了水?至於二老爺那邊,奴婢實在不知……”
    離開看管紫青的院子,張伯將傅桓真送回臥房之前,在她身前鄭重拜下:“小主人放心,老奴一定將此事查得清楚,不叫小主人受半點委屈。”
    想起之前他看著傅弘平一家離去身影的眼神,傅桓真第一反應是要勸阻,張口卻發現沒辦法說出那樣的話來,總覺得那個叫做傅桓真的小女孩在某個地方看著她,在問為什麼不給機會讓她長大。
    一時又想追問到底那時的傅桓真淘氣到了什麼地步,畢竟熊孩子將大人逼瘋的可能性也不小,然而,再如何淘氣,難道能到了要付出生命為代價的地步?
    那個孩子,其實隻是調皮一些而已。她知道的,如今她的身邊還有許多那個孩子留下的痕跡,無論是那些保存著的玩具,還是周圍人的觀感,那個孩子,隻不過是調皮而已,不該因為這樣就沒了性命。
    紫青受人挑唆做了錯事,要為此付出代價。
    那麼背後的人呢?那些從一開始就心存惡意,將一個小女孩剛剛開始的生命旅途那樣隨便地終結在起點的人呢?
    傅桓真最後選擇了沉默。
    人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
    她替傅桓真活了下來,便該將她的恩與仇一起背負下來。不讓她白死,不讓她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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