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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4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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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藥店襲擊事件後的兩個月,我再也沒見過卡羅。他一次也沒來找過我,我更不可能去樹林裏找他。然而市區裏不斷出現的恐怖襲擊還是讓我了解到,這段時間卡羅並沒閑著。
    同時,MSF就更閑不下來了。不光要處理在襲擊中受傷的人們,我們還要麵對等待已久給的,更加強大的敵人——瘟疫。
    時間不可阻擋地來到了春天,各種各樣的傳染病也悄無聲息的降臨。春季常見的傳染病我們都有重視,並做了預防措施。一直以來營地內部的衛生都是很好的,是按國際高標準要求的。
    起初,對於這個沒有證件的乞丐,我們是拒不收治的。因為直升機一架一架地不停飛過,就意味著我們將有若幹傷口要縫合,誰有閑工夫去看一個乞丐哪兒出了問題?可就是因為我們忽略了這個來自巴格達貧民區的乞丐,才把瘟疫帶進了營地。
    MSF最早創新的就是瘧疾的急救包,所以麵對小範圍的傳染還是可以控製的。但忙中出亂,那幾個星期所有人的工作重心都在處理恐怖襲擊傷員上,前段時間安逸舒適的生活也讓我們對傳染病的預防放鬆了警惕,瘧疾這種比我年齡還大的傳染病就這樣不可遏製地傳播開來。
    常有先例,有病人求生意誌堅定心態良好,甚至能戰勝癌症病魔。可若沒有求生意誌,哪怕是吃了救命的仙丹也是無力回天的。
    在眼見許多患者最後虛弱無力地多髒器衰竭,在我眼前咽氣後,我的精神幾近崩潰,快要被打垮。最近那個安拉,又換了方式收人。無論是傳染病還是意外,那些掙紮著求生的人我已經看得太多,不再抱有對生命原始的尊重和對死亡的恐懼,最後的最後僅僅隻是麻木了。那種力不從心,無力回天的感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病魔不要降臨在我頭上。
    但事實上,我倒下去的一刻並沒有想象中的痛苦,反而異常輕鬆。終於可以不用整日麵對死亡的衝擊,我終於可以歇歇了。
    開始寒戰的幾日真是難捱,真是裹多少東西都冷得不行,痛苦地恨不得死去。後來發熱的幾日就沒有那麼強烈的感受,不知是什麼原因,我反應沒那麼大,感覺和普通的發燒沒什麼區別。貼著冷帖,我清醒的時候甚至還能看一些病例。
    那段日子過得非常恍惚,我甚至記不清自己具體病了多久。隻記得每日醒來的時候,原本一直在照顧我的哈桑不知被誰弄到床上去睡了。我的冷帖也被換了新的,被子也是掖好的。
    如此神不知鬼不覺,能是誰呢?腦海中很快出現了一個如雕塑般落寞的輪廓。是他嗎?如果不是,還能有誰呢?我明明已經對他說了那麼過分的話,他還來找我做什麼?
    哈桑應該去上課了。孩子們被保護的很好,沒有人被傳染。我慢慢挪著步子,剛掀開門簾,營地一片混亂的場景就映入我眼中。看來疫情期還沒過。不知從哪裏飄來一股惡臭,勾得我胃裏一陣翻湧。
    “嘔…嘔……”
    吐得最厲害的那幾日,柯林來過一次,想要確診是什麼類型的瘧疾,但化驗沒成功。“法西斯”怕哈桑被傳染,想讓他搬去別處,交給別人照顧,他卻固執不肯走,隻好每日給他做充分的預防工作。
    想這些事想了很久,一直沒有發現有個人在輕輕拍我的背,還遞來紙巾。我劇烈地喘息,意識一片混亂,根本無法顧及他是誰。然而Marlboro的味道悄悄的鑽進我的鼻子裏,一陣刺激。
    我轉過身,他托著我虛弱的身體。抬頭,對上他的眼睛,竟是布滿血絲的,眼窩深陷,幾夜未睡的樣子。下巴上胡茬密密麻麻地長了一層,低頭關切地看著我。
    我沒精力和他對視,錯開目光慢慢說:“大白天的還來?”
    刻意使用閑閑的語氣,仿佛之前的爭吵不曾發生過。他什麼也沒說,還是那麼瞧著我。這才反應過來,我剛剛說的是中文。
    歎了口氣,我閉上眼睛。想家了。
    冷。剛趕到寒冷,就被圈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快走吧!求你了……”乞求的聲音從他的胸腔傳出,“不然真的來不及了!”
    “什麼啊……”我什麼也不管了幹脆靠在他身上,“我走不了…好辛苦……”
    我感覺他抱緊了我:“黎曉……”
    卡羅的手上沾滿鮮血,可這越來越濃重的危險的氣息卻不是來自於他身上的。與之相反,他越來越讓我安心。
    突然反應過來,我用力推開他:“別傳染給你……”
    “沒事兒!”他又把我按進懷裏,“都抱好幾個晚上了……”
    話說的我特別別扭,還沒來得及反擊他,又被他駭到了。
    “我知道你恨我……可你必須聽我一句,快走吧!離開這裏,不要再回來了!”
    我…我不恨你!我從來沒恨過你!
    差點脫口而出,我控製住情緒:“到底為什麼?”
    “你不必知道,你隻要盡快離開就好。”
    有心聽,沒力做。後來的後來,我想起這件事真是無限感慨。當時若真走了,而今恐怕更要後悔。然而,我後悔的有何止是這個?
    胸口上虛弱地跳動的這顆心髒,拜他所賜,我被全鎮為心肌炎類型的瘧疾。第一階段已經過去,嘔吐不那麼眼中,發冷發熱我也不管了,任由其發展。因此除了日常的胸悶氣短,我幾乎適應了瘧疾所帶來的所有症狀。
    哈桑還是被帶走了,即使他不情不願。他清楚地知道我所患疾病的嚴重性,所以每次來看我的時候都跟見最後一麵似得。看他穿著防護服隻時露出的兩隻眼睛裏流露出悲戚,我哭笑不得。小孩子也許有天生的第六感,往往能預見未來。我也許真的不行了,過不了這關了。
    唯一不敢做任何防護措施接近我的人就隻剩下卡羅。他每晚必到,常常陪伴我渡過寒夜裏最難挨的時候。我的意識並不那麼清醒,隻是每日清晨,我快要醒來的時候,都會聽到他說:“黎曉,我該走了。”而此時,我常常是一臉的疲憊,緊握著他的手不放。
    病中的我,對卡羅的依賴已經無法控製。我應該感到不安的,因為他敏感的身份。然而他卻帶給我前所未有的安心之感,讓我淪陷。
    也許,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壞人呢?
    按正常的生理周期,該到我體內的病毒的退潮期。但這病似乎退得有點慢,一直退了兩個禮拜才不再發寒,我也終於在柯林的允許之下走出悶了許久的帳篷。
    “黎,你還是去西去吧!”摘下聽診器,柯林說,“化驗結果表明你不再攜帶病毒,去西區的內科病房吧!”
    柯林難掩疲憊,想必是這段時間忙的,這個時候我怎麼能走:“我還是留下來幫你們吧!”
    “不行,你剛痊愈,不適合這種超負荷的工作,你根本受不了。”
    “可是……”
    柯林抬手把我的話堵回去:“這麼多年MSF一直都是這個規矩,我們必須保證救援人員的安全。”
    我差點忘了,我身在一個組織之中,一切都要聽指揮的。
    收拾好東西,柯林準備走了:“內科一樣可以鍛煉人的,別那麼迷信手術刀。”他鼓勵地拍拍我的肩,“你還年輕,大有可為。”
    我被調去西區的事情很快被提上日程。一大早“法西斯”就送來防護服,並催促我收拾東西。哈桑不情願地幫著我,以後恐怕我不能再帶他了。
    走的時候,以前外科熟識的人都來送我了。雖然都穿著防護服,但我還是能從露出的眼睛判斷出他們都是誰:彎彎的最有感染力的一定是提多,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憨憨的、四周是黑皮膚的是博格特,他伸出大手與我交握,我記得我告訴過他中國人都是這樣寒暄的。艾莉安娜還是那麼熱情洋溢,隔著防護服都要吻我。伊利安無不緊張地告訴我,我走了以後他要做第一助手了。柯林嗔他少說兩句,怕影響我心情。弗蘭克•威利,我要記住“法西斯”的名字。
    我記得那天就像開歡送會一樣,我見到了來伊拉克後合作過的每一個人,就連哈桑都從課堂上跑出來。本來我一直忍住沒哭,一見到這個小人兒就忍不住了。西去真的不遠,大家卻搞得跟仿佛再也見不到了一樣。
    也許是我現在回想的緣故,也許的冥冥之中這樣的安排,那天的告別真的好像永別。我隻記得,我淚眼婆娑地回望他們的時候,影像漸漸變得模糊,越來越遠……
    在西區內科病房的日子過得很安穩。如果沒有病危到要急救的病人,一天都坐著的情況時有發生。真的就像個養老院一樣的安逸,可我不能真的做一個老人。內科有幾位當地出身的白衣天使,我時常拜托她們幫我補習阿拉伯語。
    然而,安靜下來,就常常會胡思亂想,想這段日子經曆的人和事。雖然經常會有不真實之感,但收獲的那些感受卻是真實存在的,我沒辦法忽略。
    “您不要心急,很快就能恢複!”我已經重複了N遍這句話了,可是這個阿拉伯老頭還是不依不饒的。問題是,我根本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眼見月亮升起來,我的生物鍾即將進入睡眠狀態。
    正當我要放棄的時候,一個身影閃進來。嘰裏呱啦地說了一通,並把那個老頭安撫睡了。
    “他想知道什麼時候能讓他去朝拜,這你也聽不懂?”
    我歎了口氣:“太專業了!”
    原本以為,我到了西區就不會再見到他了,誰知他還是追來了。
    “太晚了,我要睡了!”我下逐客令。
    “黎曉……”他欲言又止,“你…很怕我嗎?”
    “沒有啊!”我回頭看他一眼,繼續鋪床,“怎麼這麼問?
    卡羅的神情,讓我一陣恍惚。
    韓宇,對,是韓宇!同樣的神情,也曾出現在他的臉上。
    “別這樣,”我偏過頭,“很多事情,你沒有選擇。所以,不怪你。”
    他應該是還在介懷那件事,我卻不願糾纏了。再怎麼說他也是救過我的,我不能這麼忘恩負義。
    “你真的這麼想嗎?”他激動地問。
    “是啊!”我認真的回答他。
    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一般,他一字一頓的說:“明天上午九點半,到小樹林等我,一定要去!”
    破釜沉舟,他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說出這句話。
    “你們…又要做什麼?”我不動聲色地問。
    他不敢與我對視,甚至不敢麵對我。於是,我也轉過身鋪床:“如果是的話,請不要把我卷進去。我現在沒有精力摻和你們的事。”
    想起那幾次驚心動魄提心吊膽的幫助,我就以身冷汗。如今這樣的身體狀況,我真是有心無力了。
    “你不怪我,對嗎?”他突然從後麵抱住我,“無論發生什麼,都別怪我……。”不斷的呢喃低語,悉悉索索地傳入我耳中。
    幾次了?任他這樣為所欲為的任性,任我這樣的放縱?麵對他,我發現我很難理性起來。他的所作所為讓我憤怒,也讓我不忍心嚴厲地對他。雖然他是個殺人者,是恐怖分子,但他又救過我那麼多次。最難以忘記的還是那天在拚命哭,他安靜沉睡的臉龐。
    撫上胸前的手,我歎氣:“卡羅,你怕死嗎?”
    “不怕。”他又抱緊了一點,“我怕你死。”
    夠了,足夠了,到這兒就可以了,再往下說就過了。在巴格達,每個人過得都是有今兒沒明兒的日子,誰也不要做什麼承諾,那太廉價了。
    “你是穆斯林嗎?”我好奇地問。
    “算是吧!”他話裏透著無奈,“我知道你是無神論者。”
    我輕笑一聲:“與其說是無神論,不若說是哪個都信,因為對一切心裏都沒底。”
    他扳過我的肩,話鋒一轉,嚴肅地說:“有我在一天,你就不會死,你隻要信我就好了。我就是你的信仰!”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隻好愣愣地看著他。
    “我不求你回報我什麼,隻求你不要恨我……”
    人身體的很多炎症最先都表現在體溫上。第二天一大早,七號病房一下有四個病人發熱,急得我團團轉。
    “如果是傳染病怎麼辦?必須先隔離!”我剛從瘧疾災區出來,對此十分敏感。
    “怎麼可能?我們離傳染源那麼遠,再說病人也沒有什麼其他症狀,不會是傳染病的!”內科一個以死板而聞名的醫生與我理論。
    “你難道沒有修過熱帶病學嗎?病毒是有潛伏期的!”
    也許是我的話有意無意地侮辱了他,他氣急敗壞地回我:“你…你的錯!要是傳染病,也是你把病毒帶進來的!”
    我無奈了,這樣吵下去也沒有結果。無意中偏頭看了一眼表,9::25,已經發熱這麼久了,總是,無論隔不隔離,都不能再拖延病情了。
    等會兒,快9:30了。這時間怎麼這麼熟悉?好像是和卡羅約定的時間。再等我一會兒吧!處理完病人我馬上就過去。
    跟那個胡攪蠻纏的醫生爭論了一會兒,我就慢悠悠地往小樹林的方向走。到那邊一定會經過哈桑他們的小課堂,一想到一會兒會見到那個小屁孩兒的笑臉,心情就格外舒暢。
    眼看就要回到原來的地方,卡羅突然如鬼魅一般蒙麵出現在我麵前。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感到後背遭到重擊,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如果我之前知道我會下地獄,我當初一定會多抱抱哈桑,捏捏他的小臉兒,還要跟大家多囑咐幾句。或者,我不會離開北京,不會離開陳子非。
    “黎曉,對不起!”這是我在人間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我真的不喜歡別人跟我道歉。
    陳子非,也許這是上天的安排,讓我也體驗一下什麼是地獄。這樣我就能更加理解並感受你的內心世界。我們有了相同的經曆,成了一樣的人。以後就不需要那麼痛苦的互相折磨,無論什麼都不會把我們分開了。
    子非,我真的很想你。
    上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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