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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36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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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次去ICU,是MSF營地的ICU。黎曉因勞累過度而被急救的那一次。我白天在巴格達城裏,晚上去找他,帳篷裏沒有我到處找才找到ICU。原來他生病了,那僅僅是我當時膚淺的理解。
    重症監護病房,索蘭向我解釋,這是ICU的全稱。我這才明白他那次的“生病”是由多麼嚴重。
    夜班護士告訴我他去水房了,追到一樓的水房,看到他坐在椅子上麵睡著了。
    我想了想,還是應該我來找他談。因為他來到伊拉克一切的痛苦都是我給他的,我知道由我來提這些事情他會是多麼反感甚至是厭惡,但這都是我的報應,他怎麼懲罰我,這都是我應該受得。
    “哈桑……”
    他的阿拉伯語發音真是越來越好了,可我聽到最多的還是他輕聲呼喚人的名字。
    走廊裏回蕩著水滴的聲音,從這頭回響到那頭。我站在門口任憑這空曠的聲音鼓動我的耳膜,那一聲聲呼喚敲擊著我的心。我沒有叫醒他。
    直到一聲機械的電子聲響起,咕嘟咕嘟的開水聲驚醒了他。
    一個不小心,杯子被他碰到地上摔碎了,使他更加清醒。呆坐了一會兒,盯著茶杯的殘骸,不知他想看什麼。好像把每一個碎片的輪廓都仔細看過了,才移開視線。
    這個時候我已經走到他跟前,想要伸手擦掉他的眼淚,卻不敢。
    “你到底,一天要哭多少次?”
    我感到他的顫抖。
    “你這麼痛苦,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偏過頭去擦眼淚,不理會我。
    水蒸氣讓水房裏的氣氛變得有些迷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便湊近些。
    “我想死。”
    我知道。
    “如果沒有你,我早死了。”
    如果沒有你,我也早就去見阿拉了。
    “你現在又讓我生不如死。“
    我真的不知道,明明救了你卻讓你這麼痛苦。
    “你讓我跟你說什麼……是謝你?……還是怪你……怪你救我嗎?”
    我是臉上也感覺濕濕的,也許,不是水蒸氣。
    “對不起……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我的腦袋就像那煮沸的開水一樣亂成一團,“清真寺的事,也對不起……我沒想到……”
    “別說了……”他弓著身子,痛苦地捂著臉。
    我控製不住自己,彎下腰抱著他,撫摸他的背。
    天哪安拉,我怎麼可以任他這麼痛苦卻不聞不問?我都做了什麼?我要怎麼補償他?我要怎麼拯救他?怎麼拯救我自己?看到他這樣,我比自己被千刀萬剮還要痛。
    從發絲到額頭再到眉毛,我的吻隻為除去他的痛苦。直到我忘情而又放肆地輕啄了一下那柔軟的唇,我心中的火焰騰地一下被點燃,動作開始變得粗暴,不再是為他解除痛苦,而是變成了一種赤裸裸的占有和瘋狂的施暴。
    “不……嗯……別這樣……”他的力氣不小,可在我麵前卻顯得不堪一擊。我鉗住他的兩隻手,解開他的衣服,他卻突然發力掙脫,使勁甩開了我。他一推,仿佛把我給推醒了。
    水滴聲還在寂寥的回響著,我的心情還沒有平複,手激動地還在顫抖。他驚魂未定的喘息聲時隱時現,那是在壓抑著感情的爆發。
    我想我該說點什麼,原本就是來找他談的,怎麼給搞成了這個樣子?安拉你告訴我,麵對他,我要怎樣最才能保持冷靜?才能不被感情所左右?
    帶著一絲殘留的水蒸氣,白衣一閃,人影消失在走廊深處。
    果然,他走了之後,我冷靜多了,呼吸也變得均勻。
    我苦笑。天使始終是天使,無論惡魔怎樣引誘他,都永遠保持一塵不染的高潔,絕不和地獄裏的人同流合汙。
    黎曉,你會救人,你能就那麼多人,為什麼唯獨無視我的痛苦?你眼前就有個病入膏肓的人,可你卻視而不見。
    天使普度眾生,卻忽略了地獄裏的魔鬼。
    賈巴爾和亞辛喜得貴子,他們已經是我們分區的第二對正規夫妻了。早就私定終身,隻等上麵允許。亞辛的大肚子一直遮遮掩掩的,沒想到上麵的許可一下來就激動得早產,好在大人和孩子都平安,算是雙喜了。
    可第一對被許可的正規夫妻——索蘭和烏米爾,這麼多年卻毫無動靜,別人不知道我卻清楚。
    “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任有再大的抱負也隻能在這小小的方寸之地裏苟活。我是在救人,卻救得都是些殺人者……我不想我的孩子也這麼痛苦,或者去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那樣的話我也無法安心閉眼。”
    醫者仁心還是大過了保衛伊斯蘭世界的聖戰。索蘭不是冥頑不靈的穆斯林,也不是熱血激進的伊斯蘭青年,他接受了高等教育,在現代文明社會生活過,他是一個醫生,更是一個父親。帶著這樣雙重的身份,他對生命懷有感恩的疼惜和痛心的矛盾。寧願斬斷自己與孩子的緣分,也不願他生下來受苦。
    “這樣痛苦的輪回,從我這裏結束吧!”
    盡管痛苦,卻也心安理得,也許下輩子,索蘭能體會到天倫之樂。
    小孩子剛剛出生,香香軟軟的小身體,迷蒙的眼睛,嘟著小嘴一臉不快的樣子,仿佛我們吵了他的午覺。
    我們幾個人在嬰兒床邊逗孩子,嬰兒房門口的那個白色的身影我當然沒有忽略。他的氣色好了許多,也許是很久沒有見我了吧!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令我一陣恍惚,好久沒有看到他笑了。
    “卡羅,你來一下。”賈巴爾招呼我到外麵說話。
    那支我曾經遞給黎曉的煙,現在賈巴爾把他遞到我手邊,他熟練的點煙吸起來,我有一絲詫異。很想問他是什麼時候學會這個的,賈巴爾是土生土長的庫爾德人,標準的穆斯林。
    “你上一次去巴格達是什麼時候?”他突然問。
    我想了一下:“差不多兩個月前,怎麼了?”
    他彈了一下煙灰:“你還記得一個中餐館嗎?”
    “雁紅……”我不由自主的念叨出來。
    “看來你知道,”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我就不做什麼解釋了。”
    賈巴爾在執行任務的時候無意中也去了那個中餐館,雁紅僅憑女人不可思議的直覺猜到賈巴爾會認識我,便與他攀談。
    “他知道你叫卡羅,我便不得不重視。我們行動一向都是用化名,”他遲疑了一下,“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嗎?”
    我皺了皺眉頭:“她跟你說什麼了?”
    “她說拍拖你找大夫給她的夥計們看病,別的就沒了。”
    鬆了一口氣,有種保住了秘密的感覺。
    “你是不是和她提黎曉了?”
    我笑了一下:“這世上醫生多了,又不是隻有黎曉一個人。”
    他聽不明白,沒有回應我。
    這世上還有這醫者仁心的好醫生不多了,我跟雁紅卻趕上了,不知是福是禍。
    自此,再去巴格達,雁紅哪兒是去不得了。我和賈巴爾都暴露了,那地方就變得危險了。賈巴爾從來果決,打算就此毀掉那個中餐館,死無對證。我以中伊素日關係穩定,關係和諧,不能用這麼過激的方法解決問題為由反駁了他,這才放棄了這個想法。
    雁紅沒有錯,她不該死。
    我發現自己變得心軟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除了不回宿舍,不出任務,我的生活和黎曉沒來基地時基本無異。易卜拉欣的心思我猜不透,也許是因為最近風聲緊,才不派我執行大任務。
    偶爾下到編隊做做指導,教那些從各地慕名而來參加聖戰的熱血伊斯蘭青年開第一槍。偶爾去幫出任務的隊員們做準備,自己也定期打打靶保持手感。當然,偶爾也回去醫院轉轉。
    他在醫院裏越來越如魚得水。起初還有人因他異於周圍人的相貌而排斥他,他卻也不急不躁,隻做好自己該做的。時間長了,眾人被他的能力和才華所折服,慢慢地接受了他。
    曾經偷看過他做手術。寒氣逼人的手術室裏,他上半身冷靜的像一尊雕像,隻有前臂和手在動,卻靈活地叫人眼花繚亂。
    聽索蘭跟我說,有次一個截肢的傷員動脈大出血,一道下去血液像高壓水槍一樣噴出,黎曉很敏捷的躲過,並冷靜的止血。
    “他有時真的太冷靜了,不像個正常的人,”索蘭十分擔憂,“仿佛在壓抑著什麼,在被什麼東西煎熬著,卻拚命讓自己保持平靜,一切看上去都波瀾不驚。他這麼活著太累了。如果是經曆的那些事讓他變成了這幅模樣,我真的覺得特別痛心。”
    小酒館的人稀稀拉拉的,我和索蘭都微醺。
    “卡羅,你還是那麼在意他嗎?”索蘭也不避諱,有話直說。
    “我在意,又能怎麼樣呢?”
    索蘭和我說了很多,這麼多年的朋友,他不希望我被黎曉毀了,我應該過正常人的生活。
    “怎麼正常,什麼叫正常?咱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過上那樣的生活?”我盯著杯中殘酒,“咱們生在這樣一個國家,趕上這樣的時候,即便沒有基地,沒有聖戰,也是要拿起武器保護自己的家園,怎麼可能擁有正常的生活?”
    我這一生經曆的正常生活隻有在美國留學的那段時間。如果不是每天習慣性了晨昏定省的做禮拜,我真的以為自己是美國人了。
    “現在基地裏有這樣的條件了,哪怕隻有幾個月,幾天,你也有這樣的機會,那是你出生入死贏來的啊。”索蘭越說越急,“我看不得你這樣子,你不能這麼消沉卡羅。”
    沒有回應他,隻是喝幹了杯中的酒。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我隻知道我每天要麵對兩具行屍走肉。白天是黎曉,晚上是你!就像讓人勾去了魂兒一樣,不知道你倆整天都在想些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我們都還好好的活著,為什麼整天都這麼不開心?
    “他說他想死。”我悶悶地開口,“我後悔了索蘭,我為什麼要救他,鬧成現在這個樣子……與其把他帶回來,兩個人都受苦,還不如讓他死在那裏!”
    “卡羅……”索蘭欲言又止,“你…你心裏那麼苦嗎?”
    “我苦,不光是因為他。你說希望我正常人的生活,我不是不想,是覺得自己沒有資格。”皺皺眉,我覺得自己要哭出來了,“我活著,手上沾滿鮮血的活著,他也活著,踩著別人的屍體活著。索蘭,你說,我們倆要怎麼好好生活?”
    “卡羅你以前從來沒想過這些的!你為什麼去殺人,去執行那些任務,你十二歲就明白了就可以坦然麵對了不是嗎!”
    聖戰,肅清伊斯蘭世界。我曾經以為那是我人生的全部主題,可以為了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毫不猶豫的扣動扳機,隨時準備獻出生命。但我遇見黎曉之後才明白,自己是多麼愚蠢。對,那隻是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隻是在為自己開脫。
    “罪孽深重,安拉,安拉,我該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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