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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MSF在巴格達救援項目上的投入真是下了血本了,單從營地的病房管理方麵就能看出,我們這裏恐怕是組織分布在世界各地的營救點裏,條件最好、管理製度最正規的了。無論是定時的體溫測量還是排尿觀察這些瑣碎的小事,還是術後身體參數的控製和報警製度等關係到病人生命安全的大事,都有值班護士不停歇地保障其順利進行。這就給了我們這些提供了極大的方便,讓我們有充足的時間研究和創新戰地醫療救援的技術和手術包等工具包。我本人對這些沒什麼大興趣,相比於工具,我更注重技術。擁有精湛的技術是可以彌補工具落後的不足的。之前處理卡羅的背傷,我身邊連麻醉師都沒有,更別提儀器什麼的了,全憑我對他身體機能的判斷和手上的技術,不也可能成功的救治他嗎?因而個人技術比手術工具什麼的更加重要。
巡查病房的時候,常常有恍惚之感。要不是躺在床上哀嚎的是大鼻子深眼窩的阿拉伯人,我還真以為自己身在中日友好醫院急診科的留觀室裏。與外科的血肉模糊形成鮮明對比的當然是內科的波瀾不驚。據說,在床位允許的情況下,內科那邊甚至收治了一些當地久治不愈的慢性病人。也就是說,MSF無國界醫生的營地,在一定程度上,在戰火紛飛的巴格達,充當了隻有在和平國家才會有的老年療養院的職能。
這種情況顯然是組織高層都始料未及的。他們一開始決定把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投入到伊拉克戰場的目的是為了擴大組織在中東的影響力,但現在看來完全超出了預期的目標,甚至有點兒,過於顯眼了。
當時的我們,不管是上麵的人還是我們下麵做事的人都心氣很高,沒有想到過這樣的招搖會給我們帶來什麼。以為拯救了眼前的病人就是成功,就給身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伊拉克人民帶來了曙光。然而有些事做的過頭了,並不會帶來好的結果。
最近讓我心情還不錯的事就是哈桑終於能做他這個年紀該做的事了。營地內的小學校辦了起來,老師就是我們這些醫生,課程是各國各地區語言和一些簡單的科學知識。看著他們大聲朗讀著各種各樣的語言,我真的很欣慰。真心希望他們長大以後能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遠離戰火,快樂地生活。
美國大兵最近也從市內撤出來了,駐紮在我們附近的空地上,原本平靜的森林公園變得更加熱鬧。組織裏持不同立場的人對此事的看法也各有不同,當然,美軍搬過來,樹林裏有一個人應該會過得不那麼安生了。
腳底下一沉,陷進了沙土了。這是整個營地的中心廣場,是綠色通道的入口,也是平時裝卸物資的地方,土地怎麼會這麼鬆動呢?我蹲下來查看,像是被人翻動過的樣子。誰沒事兒挖這兒啊?正想著就聽到“法西斯”叫我:“Leo,快來幫忙!”
每周進城一次采集食品和藥品的車隊回來了。孩子們聽到此起彼伏的發動機的聲音,全都撒丫子地從課堂上跑了出來,圍著“法西斯”要零食。站在講台上的黑人小夥子巴布魯•博格特無奈地揮著教鞭:“好吧好吧!我知道肯尼亞方言很難學……可是……”
“博格特,快來幫忙啊!”“法西斯”也沒有放過他。
從教室裏出來,博格特還不忘嘟噥著:“那阿拉伯語不也是鬼符嘛……”
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有種回到中國農村的感覺,小時候和母親回老家探親時經曆過。一群人把收獲的果實搬運回家,就像此時手上拎著的沉甸甸的物資,那種實在感、安全感,就好像豐收一般。
在這個死亡每天都會上演的地方,我們依靠著這些物資堅強的活下去。活著,不僅僅是病人們所追求的,同時也是我們所追求的。而救活別人,也是我們肩上不可推卸的擔子,也是我們這一群人生存的意義。
“Leo,我聽說中餐的味道特別好,今天是周末,你要不要給大家露一手?我讓他們采購了一些進口的新鮮蔬菜,你挑挑看。”
“怎麼…怎麼想起讓我做菜了?”我有點詫異。
“聽提多說你痊愈之後依然沒什麼食欲,這很不利於恢複。天天吃清真的食物,大家都煩了,幫我們換換口味吧!”
“可是…我的廚藝……”
“別推脫了!”博格特放下一個大箱子,我感到箱子沉了一下也陷進土裏。
“我還沒有去過中國,中國菜真的很好吃嗎?”
各位同僚都表現出了對中餐極高的熱情,盛情難卻的我隻好勉強為之。
這一餐大家都吃得很滿足,想不到我那幾下三腳貓的功夫還真把他們真主了,有那麼一點小得意!當然,嘴上還是要謙虛些,歸功於中華是文化的博大精深。
還要感謝一個人,“法西斯”。他不光幫我找到了很多蔬菜,還有像蔥薑蒜等這些難得的配料也為今晚的菜品增色不少。
“Leo,我決定你們中國人每天都不是在吃飯。”伊利安有了新想法,他對我那道魚香肉絲情有獨鍾。
“那我們在幹嘛?”
“在品鑒啊!就像歐洲人品葡萄酒一樣,你們真是每天都在享受啊!”
好誇張的描述!我這樣的手藝就給他收買了,這要換成陳子非做菜……思維突然一滯,我半天才回過神兒來。怎麼又想到他了?
夜幕降臨,營地進入了睡眠的狀態。
其實我很高興能有這樣的機會與大家分享自己國家的風土人情,這種活動不僅加深了我與各位同事之間的友誼,也為中華文化的傳播做了一點小小的貢獻。隨著巴格達安全局勢的日趨平穩,營地的活動越來越多。笑容更多的出現在了醫生和病人的臉上,取代了往日的憂慮和痛苦。就連我這個剛來巴格達時總是憂鬱歎氣的人,也漸漸被這裏的氣氛所感染,慢慢地感覺到輕鬆快樂。
手指敲擊鍵盤,孤寂的聲音,在這加厚的帳篷裏悶悶地回響。哈桑睡得熟了,我才幹開始工作。最近上頭開的會議有點多,所以要寫的報告也不少。可一天下來忙得腳不沾地的,隻有夜裏才有時間坐下來寫報告。不知道這種透支的生活,我這身體能不能吃得消。
前幾天收到了武和平和陳芳菲發來的電郵,看著屏幕上有點陌生的漢語文字竟覺得恍如隔世。匆匆掃了一眼,大概都是在問我在這邊生活工作如何,武和平叫我不要擔心我爸,他會幫我照顧好。升主任醫師的事情還不太明朗,中日人才濟濟,看來他還需要再熬幾年。不過現在的他不光業務上要熬,愛情上也開始了鏖戰。走之前我對他澄清了我與田澤之間的關係,鼓勵他遵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果不其然這個沒心沒肺的在我走後沒幾個月就陷入了苦戀之中。能從字裏行間看出他對田澤的是真的上心了,但也能看出田澤心裏卻還在惦記我,看來武和平還要多熬一陣子了。
我回了他一些無關痛癢的話,巴格達安全形勢還是不要詳細說的好,多一個人擔憂我也不落忍。當然,回給陳芳菲的郵件裏更加不需要提這些。同道中人,不,確切說是海外醫療方麵的前輩,想必她經曆過不少這樣的場麵。
“……我就這麼兩個弟弟,一個慘死,連屍首都找不到,另一個成了廢人,活得生不如死。黎曉,我沒有權利要求你做什麼,隻求你身在異鄉務必要小心。不要讓曉非和子非的今天,成為你的明天。子非他,真的不能沒有你……”
“Leo!”
聽到有人叫我,我瞬間從對陳芳菲電郵內容的回憶中被拉了回來。看了那段話,我不知道我該回她些什麼了。出於禮節性的考慮,我客氣了幾句,草草回複了她。
“黎曉!”
真的有人在叫我!我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兒,隻有煤油燈的火苗還在一跳一跳的。一瞬間,安靜得讓人害怕。難道是我幻聽了?
“黎曉!出來!”
那聲音來自帳篷外。
誰會在這種時候找我自不必說。但自從那天晚上很丟臉地哭了之後,我就不知道要用什麼表情麵對他才好。幸好那之後很久,他都沒有什麼動靜,我也踏實了不少。
尾隨他來到小樹林,一路上我們沒有交流。他快步徑自走著,風塵仆仆的樣子像是剛從某處趕回來。我小步跟上,很想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卻一直看不到。
他的小窩還是老樣子,隻是還沒有生篝火,顯得有點冷清。隨意拾了幾支樹枝,他拿出打火機開始生火,然後坐下來掏出包裏的食物,準備晚飯。
氣氛太沉悶,我想隨便說點兒什麼。
“怎麼這麼晚還沒吃飯?這兩天都在忙什麼?”
他在忙碌中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這幾天,一定不能進城。”
我腦中靈光一現:難道,他們又要搞亂子?
“為什麼?”我耐著性子問。
“沒有為什麼。”他顯得很不耐煩,“總之,你繼續在營地裏做你的醫生,哪裏都不要去。”
他一字一頓的,用英語認真地說到,是為了讓我聽得更清楚嗎?難道真的要有什麼危險的事情發生,他要特地深夜跑來告訴我?
今晚的卡羅一場的嚴肅,眉頭的“川”字讓他整個人都顯得難以靠近。準備晚飯不耐煩的樣子倒不像個恐怖分子,倒像是個都市裏工作壓力巨大的藍領。
“你今天怎麼了?在擔心什麼?”我是在好奇。
“……”他好久都沒有這麼沉默的對我了。
鍋子裏食物的香氣逐漸彌漫起來,我聽到他在小聲念叨什麼。
“也許…也許……”
“什麼?”我問。
“也許…也許你現在離開伊拉克最好!”他好像科學家有了重大發現一般驚呼道,“對!就是現在!離開這兒!這樣最安全!”
“你說什麼胡話?”我苦笑不得,“你今天到底怎麼了?”
他看著我,表情從狂喜變得冷淡,最後又皺起眉頭。
“你找我到底想說什麼?”我覺得他心裏有事兒,而且與我有關。
他把鍋子從篝火上拿下來,還是那句話:“不許進城,盡快離開伊拉克!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我當然知道這曾經輝煌一時的古巴比倫王國此時是多麼的危險叢生,況且我身邊就有一個危險人物在吃著晚飯。可如果不是因為戰亂,作為一名醫生,我來這兒就沒有意義了。
然而那天夜裏,我沒有把卡羅的話當回事,也許是我今生今世最後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