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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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avo!”
密集的鼓點形成歡快的節奏,夜晚的星星也隨之閃爍,艾莉安娜飛揚的紅裙子在這寒夜裏更加耀眼。就像雨果筆下的艾絲美拉達,西班牙女郎骨血裏能歌善舞的因子打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這是MSF營地難得的輕鬆歡樂的夜晚。
艾莉安娜富有開場舞性質的獨舞結束後,就到了自由舞蹈的時間。圍繞著篝火自行形成的舞池裏,不分醫生與病人,黑人與白人,軍人與平民,大家都合著拍子盡情舞蹈,笑容在每個人臉上綻開。
即便昨日還奮戰在反恐一線,昨日還在為某個病人而焦慮,昨日還在為生存而擔憂,甚至此刻巴格達市區內還能聽到槍聲,我們卻隻追求當下的快樂。不去為昨日的過錯而悔恨,不去擔憂明日的生活會如何。也正是因為不知何時會突然消失,突然離去,感受不到光和熱,所以才會有今日的及時行樂,活在當下。這裏是半個戰場,我卻伴著硝煙盡情歡樂,有那麼一點自我麻醉、自欺欺人的意思。
美國大兵非常喜歡這種形式的露天Party,雖然嚐不到Barbecue,的美味,但能在異鄉體會到這種比較純正的美式Party也很難得。這要歸功於提多這個有無限多鬼點子的美國Boy。提多常常擔憂他這個美國醫生是否能被當地病人接受,所以想盡辦法希望能從個人做起,重新樹立起當地人心中美國人的形象。雖然戰爭和政治的問題,作為一介平民誰也說不清,但他至少要表明自己的立場,他的到來完全沒有惡意。
幸運的是,提多的個性熱情開朗很有親和力,有些事不需要刻意去做就能贏得當地病人的好感。包括這個Party的策劃,我認為他不禁讓當地人真實的感受到了美國式的熱情,也達到了為MSF的staff放鬆身心的目的。柯林還開玩笑說,提多不怎麼鑽研醫術,到更樂忠於這類事情,往後應該派去負責後勤保障。
此刻,這個活寶正帶著一群當地的小孩子做遊戲,其中跟大多數孩子是組織內部負責照顧的孤兒。哈桑也在其中,他比以前開朗多了。也是,有提多在,想不每天都開心地笑真是件難事。
我依舊坐在集裝箱的那個老位置上,靜靜地看著他們的歡樂。我很想加入,卻力不從心。進入深秋時候,身體更加不對付,有時甚至連坐診都堅持不了一天,常常會頭痛腦熱,自顧不暇。“法西斯”很敏銳地發現了我的問題,排班的時候多少會照顧我一下,並且也勸我去做一些運動,不能老是悶在屋子裏,這麼呆下午回越來越嚴重。
“Comeon!黎!”提多招呼我,“幹坐著多無聊?快來加入我們啊!”
我苦笑著擺擺手:“力不從心,你好好玩兒,我回去休息了!”
“別那麼掃興嘛!你瞧,哈桑都玩得兒那麼開心,快來啊!”
艾莉安娜的紅裙子旋轉著靠近我,她已經完全投入到舞蹈當中忘情陶醉了。當然,我也在一不小心被她感染,趁機被拖入了舞池中。
“Comeon!Leo!”
艾莉安娜隨口對我的稱呼,第二天全營地的人都這麼叫了。
月亮又圓了。透過帳篷的紗窗,我癡癡地望著那一輪明月。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古人的感覺我終於體會到了。
“To…together!”哈桑說起夢話,還踹了被子,顯然還沉浸在Party的歡樂之中。
無奈起身去給他蓋好被子。看他睡得那麼香甜,真是羨慕得緊。小孩子的世界就是這麼簡單。一頓每餐,一次歡樂的Party,就能把那些國仇家恨拋到腦後,快活似神仙。大人就不行,安眠藥之所以發明不光是為了讓人休息好,也不是一種無痛苦自殺的方法,而是幫助人暫時逃避現實的良藥。
圓月亮藏進雲彩,一下子暗了下來。我感到一股風從背後吹來,正要轉身關進門簾,一個黑影赫然站在我眼前!他未卜先知地攔住我即將脫口而出的驚呼,在黑暗中輕輕的笑了一聲。
“身體真不協調,跳舞的時候可沒有跟人開刀時候那麼從容了。”
我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黑乎乎的人影,唯一亮晶晶的眼睛溫暖地帶著笑意。哈桑又踹了被子,翻了個身又去會周公了。
口中噴出的熱氣,快要把他的手打濕了,他卻依舊不放手。
向他示意了一下哈桑,他很快就明白了:“我去!”確定我不會亂叫了之後,他小心地把手拿開,過去幫給孩子掖被子。
“卡羅……?”
“嗯?”他認真地幫哈桑調整睡姿,沒有看向我地回應著。
“你的傷…好些了嗎?”
他看過來的瞬間,月光逐漸從雲朵的縫隙中投射出。記憶中的卡羅總是嚴肅而不苟言笑的,然而今天的臉部線條卻格外的柔和,不知是我的錯覺還是光線的問題。
“托你的福,我今天晚上就回來了,重新駐紮在樹林裏。”
算了算時間,小一個月,對他來說應該夠恢複的了。
他好像心情不錯的樣子,在我這本身就狹小的空間裏胡亂走動,說著在巴格達市內的見聞。其中一些阿拉伯語我聽不太懂,我也沒有糾結著問他。
看來今天不會有什麼麻煩,他隻是來隨便拜訪一下,我鬆了一口氣。走到辦公桌前打開台燈,借著微弱的燈光收拾起病例來,我才發現剛剛嚇得竟然有些腿軟。
“這是什麼?”他拿起我帶來的茶葉盒一臉的好奇,“上麵的是是中文嗎?什麼意思?”
我嚇唬他:“那是藥,不要亂動。”
“不是藥。”他聞了聞裏麵的茶葉,“難道是中藥?”
中藥?我想起他給我的那瓶藥,從兜兒裏掏出來遞過去:“這麼貴重的東西我不能收,還是還給你吧!”
放下茶葉盒,他看著我,沒有接過的意思。
“這麼著急跟我撇清關係嗎?”又是那種冷冷的語調。
“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有點局促地解釋著。
他緩和了一下語氣:“你救了我們,這是你該得的。”他把茶葉盒物歸原處,“當時見你病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這瓶藥是我手頭上唯一能救人的東西。”
還沒來得及消化他這句話,接下來似曾相識的場景打得我措手不及。
“你可能不相信,”他組織著語言,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著,“看見你倒下去的一瞬間,我真的好想衝過去救你。可就算我過去了,卻也做不了什麼……”
“我來救你……曉,我來救你了……”
仿佛又沉入了深深的海底,一瞬間海水湧入呼吸道,窒息的感覺讓我的意識回到了我與他坦誠相對的那一天。我怕我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會吵醒哈桑,便快步走到帳篷外麵。見此狀況,卡羅也跟了出來。
“你怎麼了?還是不舒服嗎?”他緊張地問。
想要找個東西扶著或者靠著,我不斷地調整氣息,做深呼吸。
曉,曉。就像一根尖部淬了毒藥的箭一樣,突然射中了我的頭。那麼清晰的觸感,那麼深刻的印記,攪動著我的全部思緒。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相信我呢?你到底要我怎麼做……”
鹹澀的液體就這麼毫無預兆的來了。
拜托你不要再問這樣的問題,陳子非,我不是不肯相信你,我是不敢。我沒有勇氣麵對,所以才會在這裏。我就是膽小懦弱,不敢麵對你。其他的一切都是借口,這才是我做無國界醫生的理由。我根本沒有那麼高的境界,不是為了拯救生命,隻是想要逃避而已。
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麼靠著,又觸到了那隻寬厚溫暖的大手,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握著不放。接下來的溫暖懷抱讓更讓我放鬆下來。氣息漸漸平穩,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
“子非……我不敢……”
“嘶……疼!“
我一驚,抬起頭看眼前的人。他皺著眉頭,表情痛苦。
“怎麼了?”我本能地問,但還沒回過神兒來。
“後背……”
“後背?”突然想起了他背上的傷,我像觸電一樣從他懷裏彈了出來,“我碰到你傷口了!”
顯然我的反應有點突然,他的手臂還保持著剛剛抱著我張開的姿勢,仿佛下一秒我就要撲進他的懷抱。
趕緊後退了一部,我轉過身去擦擦臉:“對…對不起。”
沉默良久,我聽到點火的聲音,他吞雲吐霧起來。
“沒有必要道歉,想哭就哭,這有什麼錯的?”煙霧漸漸模糊了他的輪廓,“能有機會盡情釋放自己的情緒,還有人陪著你,多好的事情。我就希望能有人那樣抱著我,讓我好好哭一次。”
扔掉煙頭,一腳踩滅。他向樹林那邊走去,遠處有農家的犬吠,淒厲的叫聲像是迷失在荒野的狼。
“擦幹眼淚,早點回去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月光下,孤獨的戰士消失在黑暗的樹林裏。
“可是這麼多年,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讓我可以毫無防備地盡情哭泣。”
我不知道他這句話是在對我說還是在對他自己說,但那種想要了解他的心情突然特別強烈。從他的話語間可以聽出,我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我盡顧著忙救人,一不小心竟忽略了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