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他睜開眼睛，頭頂是蔚然晴空，白雲萬裏，身旁微風拂過，融融暖陽，耳邊人聲嘈雜，夾雜些許破碎與尖叫。這是一種舒適與奇怪交織的狀態。他就這麼躺著，需要思考幾個問題：這是哪裏，什麼時候，以及，我是誰。
    這裏是房頂。不過很快，他就不能坐在房頂上了。一群人正在吵吵嚷嚷，說要把這房子都拆了。他低頭俯視，發現這是一座構造精巧，氣勢磅礴的古代建築。他的印象當中，有蜿蜒的回廊，瓦片堆疊的房頂，還有重重假山後麵，隱藏的別致花園。
    這是記憶中的地方，這也不是記憶中的地方。他從房頂上飛身而起，出了院子，在門口的半空中懸浮。門匾已經歪了，是個搖搖欲墜的危險姿勢，可就算再怎麼狼狽，額匾上的字跡依然霸氣雄渾，上麵寫著四個大字：穆楠別苑。
    “穆南……”他嘴裏默默念著這兩個字，是無與倫比的熟悉。這個地方是穆南，這個地方是他的家。這個問題得到解決之後，他的心裏豁然開朗了。對了，就是這裏。
    他依然是懸在半空，別人看不見他，他習以為常。兩個男孩子站在大門口，一眼看上去，似乎是一對十七八歲的兄弟。二人都是麵容精致，皮膚白皙，腦袋後麵甩著一個長長的辮子，可是額頭前半邊卻是剃了個精光。他心想，這種美感可真突兀。
    “二位少爺……”似乎是仆人的老爺爺走上前來，拉住個頭稍微高一點的少年，就要往外走：“這裏太危險，咱們去個清淨的地方……”
    少年站著不動，任憑老人怎麼拉，就是不動。
    “天澤少爺……”老人歎口氣，手上也沒放鬆：“咱們快走吧。您和天縱少爺的發型得趕快換。現在國民政府說了算，咱們滿人不能太張揚……”
    少年回過頭，給了老人一個冰冷眼神，依然是不動。
    “天澤大少爺……”老人跪在地上，拽著少年的衣擺：“大少爺，求求您了，看在去世的王爺和福晉的麵子上，看在戚家上下幾十口子的麵子上，求您快走吧，您和小少爺是戚家最後的苗子，全家人都等著您養著，您不能把命交代在這裏！”
    少年站在門口，後背挺得筆直，雖然依舊是單薄瘦弱，但那樣的姿勢，隱隱透出一股不服輸的勁頭。飄在天上的遊魂，飄到了少年麵前，就見一行清淚，從那雙細長的眼睛裏流出，順著凹陷的臉頰，一路而下，留下一行晶瑩的痕跡。
    少年身上，包括整座宅子，都是怨氣叢生，源源不斷。這樣的力量被自動吸收進了這個靈魂裏，身體習慣性地消化轉移，能量除了傳到四肢百骸外，還衝到了大腦，激發了那沉睡已久的遙遠記憶。
    他點點頭，想起來自己是誰了。
    他是玉摩，穆南的鎮宅鬼。
    穆南，是這片地方的名字。這片土地上，起過很多不同的宅子，換過許多不同的主人，唯一不變的，隻有他，隻有玉摩。玉摩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怎麼來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活了多少年，玉摩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變成了鬼。
    總之，他起身，飛回了剛才的屋頂，看見上麵的那一盆蘆薈，已經碎了個稀巴爛，這才清楚了一件事情。他以前被封印在這盆蘆薈裏，而現在，封印打破，他醒過來了，自由了。
    至於究竟沉睡了多少年，玉摩還需要繼續探索。他身上穿著的，是紅色的龍紋寬袖錦袍，腦袋後麵，鬆散地挽了一個髻，光腳，沒有鞋襪。放眼望去，街上的人，衣著奇怪，頭發有長有短，弄得他也迷惘，不知道應該幻化個什麼款式的衣服才好。
    好在他是個鬼魂，凡人看不見他，所以服裝相貌，也不甚緊要。
    唯一重要的，隻有一樣：力量的來源。玉摩站在房頂，閉上眼睛，風吹起他的袖袍，都出一個寬大的圓形。他閉上眼睛，迎風而立，就能感覺到撲麵而來的龐大怨氣，以及接連不斷的亡魂。
    這絕對是一個戰爭年代。
    仇恨，絕望，殺戮，死亡。玉摩根本不用出宅子，就能吸取到無限的力量，所以他對自己點頭，喃喃自語，這是個好時代——對鬼而言。
    隻不過，現在的穆南，整個別苑正在經曆一場拆卸，煙塵飄渺，噪音堆疊，讓他稍稍皺起了眉頭。不知道新起的宅子是什麼樣。
    玉摩飛回了宅子門口，入眼的，是兩位少年離去的背影。他撣了撣袖子，四處張望，坐在了牆頭上，目送穆南現在的落魄主人。
    夜色降臨的時候，穆楠別苑已經被夷為平地。破壞是一種在短時間內就可以完成的傑作。玉摩飄在廢墟之上，看著殘垣斷壁，腦子裏幻想的，是這座宅子曾經的繁華熱鬧，精致美好。穆南的主人，一直都是大戶人家，貴族也好，富甲也罷，能夠養得起這樣的宅子，必定是不凡的人物。玉摩腦海中浮現出白天的兩位少爺，不自禁地皺了皺眉頭。
    年輕的生命，卻是要眼睜睜地見證一場絕望的沒落。
    玉摩是一隻鬼，他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他對過往的記憶，也沒有清晰的存儲。不過，他的心裏，還是微微抽痛了一下。那種疼痛如同針紮一般，一閃而過，吸一口氣，下一秒就能夠忘個一幹二淨。
    日落日升，廢墟在朦朧晨霧中，迎來了憂鬱的清晨。玉摩坐在牆角上，就看見遠處來了一個長著輪子的黑盒子，走近了，昨天的大少爺，就從裏麵走了下來。
    他的頭發剪短了，抹上了油亮亮的東西，偏分，配上那張雪白精致的麵容，顯出了幾分柔弱的精明與算計。
    身上的衣服，也不是昨天的長袍馬褂。玉摩從沒見過這樣的衣服，黑色的短打，下麵的褲子帶著一種垂墜感覺，上衣裏麵露出一個白色領子，看起來幹淨又利索。
    玉摩站起身來，飛到大少爺身後，和那人一起進了穆南廢墟。
    “李爺，把所有的工人都叫起來。”戚天澤站在院子中央，用手撫了撫一絲不苟的小偏頭，伸手又朝後來下車的人招呼一聲：“密斯特金，等下工人來了，就要麻煩您，指導他們把這洋房蓋起來。”
    金姓青年一邊點頭，一邊笑著走了進來：“天澤這是客氣了，設計師現場監工，都是分內之事，何來的麻煩不麻煩？”那人順手摟過戚天澤的肩膀，湊到少年耳邊，輕輕低語：“何況天澤如此破費，為兄定然要還你一座體麵公館。”
    戚天澤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從男人的懷中走出，伸手指向前方：“金二少爺真是賞足了臉麵，是戚家的榮幸。來，我帶您先到處看看。”說罷，二人並肩朝著後院走去。
    金二少爺來了後院，從書包裏拿出設計圖紙，簡單講解一番，就開始安排工人施工。“易誠兄，這公館大概要多久才能建好？”戚天澤一邊比劃著，一邊詢問。
    金易誠還未開口，就聽身後一聲沙啞的叫喚：“哥，怎麼早上不叫醒我一起來？”
    說話之人，正是昨天的戚天縱。少年明顯還在變聲期，仿佛破鑼一樣的難聽聲音，和外表的玲瓏可人，簡直毫不搭調。
    “天縱弟弟，你也來了？”金易誠示意那人過來，順手就環住了天縱的脖子，少年的個頭沒長開，隨便一用力，就能任人擺布。“小子，你今年也得有15歲了，怎麼還是個豆芽模樣？”
    戚天縱不甚服氣，心裏盤算要怎麼反駁，於是他抬抬下巴。指了指自己親哥：“我哥今年都18了，不也還沒長開嗎？”
    戚天澤也確實不算高大健壯，個頭雖然不矮，但是骨架偏細，人又很瘦，再加上一身的細皮嫩肉，無法用健壯威武來形容。戚天澤抬手給了天縱一個爆栗，轉移話題：“你怎麼來了？”
    “咱家重新蓋宅子，我能不來嗎？”天縱說著，探頭過去，看了看設計圖，頭一歪，有點疑惑地說：“戲園子呢，後麵的戲園子怎麼也沒了？”
    戚天澤和金易誠互相交換了個眼神，然後金易誠放開了天縱，口氣也是轉了一百八十度：“戲園子那種封建社會的玩意兒，怎麼能建在洋房裏頭。”
    戚天澤拉起弟弟的手，接過金易誠的話頭兒：“現在是中華民國，以前清政府的那些腐朽之物，斷然不要再提了……”
    戚天縱握緊了哥哥的手，張嘴本想多說幾句，最終還是咽咽了下去，隻擠出兩個詞：“阿瑪……額娘……”
    “你記得就好，規規矩矩地響應大總統的領導，讓阿瑪和額娘也不白死……”戚天澤的這話，說得咬牙切齒，不知道是說給弟弟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金易誠見狀，馬上插了嘴，推著二人一起，就要送到門外：“兩位少爺都好好活著，這裏交給我，宅子很快就蓋好，等你們來驗工。”
    走到門口，戚天澤的臉色已經稍微緩解。他轉過身，抓住金易誠的手：“那麼就勞煩金兄多費心思了……”
    金易誠搖搖頭，一邊摩擦著戚天澤的手背：“等這陣子風頭過去，來我家拜會下老爺子，他老人家一直都惦記著你。”
    “是了金兄，這番變故，還多虧了金司令的照拂。”戚天澤就任著金易誠撫摸，半響之後才又抽出手來：“金兄，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