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沉淪 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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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很久很久以前,殷文就一直沉浸在一個無邊無際的噩夢中。
夢的開頭總是美好而寧靜,他回到了二十一歲那年,剛剛進入那所世界聞名的學院。四周都是古堡似的建築物,精致如模型一般,綠樹紅牆,碧空白雲,就像一幅展開的長長油畫。
在這樣絢麗美妙的背景中,那個白衫女子轉過頭來,笑靨寧靜而溫婉,宛如一朵盛放於月色之下的碧水白蓮。
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清麗不可方物,宛如塵世謫仙。更難得的是毫無尋常美麗女子的嬌矜自傲,她是如此溫婉可人,落落大方,清澄如水的目光在凝注一個人時,即便是他也會覺得心底泛起漣漪。
而她亦對他有好感,他們是如此般配,同樣的相貌出塵,同樣的博學多識,連喜好和擅長都幾乎一模一樣,單獨相處時總有談不完的話題。
順理成章的,他們在一起了,並且成為學院內最登對的一對。
人生若隻如初見……說的就是他和她,初見時的時光是如斯美好,美好的仿若一個夢境。
然而,美夢總會在後來轉變成噩夢——
赤紅的烈焰漫天鋪地席卷而來,火舌瘋狂扭曲著,似是要吞噬掉所有一切。血腥,殺戮,填滿街道和護城河的屍體,衝天的火光和滾滾濃煙中隱隱立著一座數丈高的樓台,殿閣巍峨,瓊樓玉宇,瑪瑙砌就欄杆,明珠妝成梁棟。
隻是此刻,所有的雕梁畫棟都在熊熊烈火中寸寸湮滅。
他在濃煙中奔跑著,所到之處鮮血無窮無盡地蔓延著。火舌騰卷翻湧,光與影糅合在一起,居然在血海深處浮現出幾張猙獰扭曲的麵孔——
那是所有慘死在他手下的女子亡魂!
脊椎斷裂,心髒被生生捏碎,這些女子無法進入輪回轉世,隻能化為怨氣衝天的厲鬼,或是隨著時間推移慢慢消散靈體。
而現在,她們拖著長長血痕從地獄深處爬出,滿頭滿臉斑斑血漬,空洞的眼眶死死瞪著他,伸出蒼白的手,要將這個殺死她們的凶手拉入紅蓮烈焰中。
他劇烈掙紮著,力氣卻在一分一分消減,慢慢放棄了抵抗,任由那些冰冷的手臂勒上脖頸,將他拖入火中。
烈火蔓延到腳底,開始吞噬他的身體。血腥和硝煙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滾滾黑煙遮蔽住天空,就像掉進一口沒有出口的深井裏,見不到一絲光亮。
無力再掙脫了……就這樣吧,讓地獄的烈火將他焚燒殆盡,再不留下一絲罪惡。
這是他的報應……是他這個冷血殺人鬼所應得的懲罰!
然而周圍突然安靜了下去,所有喧嚷沸騰都似被一口深不見底的漩渦吸光殆盡。
他緩緩睜開眼睛,發現四周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靜得令人心慌。
這裏……是哪兒?
他有些慌亂地伸手去摸,手指所及之處都是一片寂寥的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絲聲音,仿佛世間萬物都已從他的生命中剝離,從始至終,他都是一個人在黑暗中行走,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是啊……像他這樣的人,活該被所有人遺棄,活該一個人踽踽獨行在天地間。
可是……總覺得有一絲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埋沒在曆史的洪流裏!不甘心就這樣被所有人遺棄!
他用盡全力向黑暗最深處撲去,想要在這一片寂靜寥落的虛黑中闖出一條血路。隱隱地,前麵似乎有柔和恍惚的光在閃爍,光裏浮現出一張熟悉的麵孔,清麗出塵,宛若碧水白蓮。
“別、別走……”
他喃喃自語著,竭力挨過去,想去觸碰那個清麗的女子。然而那張麵孔隻是微微一閃,旋即後退隱沒在黑暗深處,隻有一句話飄蕩過來,直直擊穿他的心髒——
“從你殺死第一個無辜女子開始,就再沒有退路了!”
那一刻,他渾身如遭雷擊,呆怔地站在那兒,眼睜睜看著那個身影在虛黑中消失淡沒,卻僵硬的動彈不得。
原來……他真是注定被所有人拋棄,就算是“她”,也不例外。
沒有人……會在意一個殺人鬼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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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拉著我,我可不是穆清華。”
林皓夜用力打開男人伸過來的手,語氣中帶著惱怒。
她今天真是倒黴透頂,先是在淩氏會館莫名其妙招惹上水月聞音這個女人,回來後又跟淩氏翻了臉,而當她橫抱著這家夥一腳踹開門衝進屋時,眼角分明瞧見了凜傲和紫薇目瞪口呆想笑又不敢笑的詭異表情。
這次真是丟臉丟到家……她好不容易在寵物麵前樹立起的沉靜威嚴的形象,就這樣一朝破滅。
而這個罪魁禍首……居然還在昏迷中叫著那個要殺他的女人的名字。
“人家要殺你,你還對她念念不忘……我剛才就不該救你,讓你死在她手裏就得償所願了是吧。”
林皓夜冷哼一聲,手底卻還是從水盆裏撈出浸濕了的涼毛巾,敷在他額上。
她替他診過脈,吐血是一時激動而導致的氣血不暢造成的,沒有生命危險。隻是氣血攻心加上手腕上的劍傷也引發了高熱不退,最重要的是日間與征天軍團的正麵直對誘發了他潛伏至深的心結,精神上的痛苦壓倒了肉體,以致於他現在深陷昏迷,無法醒轉。
說難聽點,他這是逃避現實!
林皓夜對這種自我折磨的行為十分不滿,可是苦於當事人意識昏沉,沒法教訓他。
他手腕上那道傷口極深,隻差一分就割斷了血脈肌腱。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在夢魘中呼喚著穆清華的名字。
林皓夜咬牙冷笑:你再這樣掛念那個人又如何?她對你下手時,可沒半分顧念昔日情誼。
喂藥,處理傷口,冷敷,物理降溫……做完這一切,她端起水盆,想要重新換一盆涼水來。
殷文忽然伸出手,死死拽住她的衣袖。
“別走……”
從那張蒼白幹裂的嘴唇中,依稀吐出這兩個字。
“我又不是穆清華,你拉著我也沒用。”
林皓夜用力抽回衣袖,硬生生把視線從男人臉上移開,剛轉過身,殷文突然劇烈咳嗽了兩聲,發出斷斷續續的呼喚:“別、別走……”
這家夥……做夢了還忘不了舊日情人。
林皓夜心口一窒,恨恨地咬緊牙關,一隻腳已經踏出屋門,忽聽殷文的聲音喑啞下去,透出一股死氣沉沉的絕望:“別丟下我一個……”
她心尖狠狠一顫,微微轉頭看去,這一看卻再也動不了分毫——
殷文睡在衾被中,身形消瘦得幾乎看不出來。他收斂了清醒時的強大氣場,臉上的神情脆弱無辜得似一個孩子。
一隻蒼白的手從被褥中探了出來,在空氣中一氣亂抓,卻什麼都抓不到——
仿佛一個溺水者,絕望而徒勞地想要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那一刻,林皓夜仿佛看到當年在劍聖一門的藏劍室中,那個躲在角落、已經被逼入絕境的自己。
她再也忍不住,快步走回床邊,將他的手掌合入掌心,輕聲道:“我不走,我就在這裏……你不是一個人。”
“別走……”
殷文的夢囈聲低了下去,手指卻死死攥著林皓夜的手掌,再也不肯放鬆。
林皓夜索性在床邊坐下,將他整個人扳入自己懷裏,拍拍他手背安撫道:“我不走,我在這裏陪你,我不走……”
像是溺水的人終於抓住了求生的木板,殷文蜷縮在她懷裏,表情逐漸平靜安定下來,鼻息綿長粗重,終於睡得沉了。
這一夜,兩個人都睡得無比安寧,無驚亦無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