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殷文從昏睡中醒來時，屋外已經大亮。天光透過棉布窗簾映入房間，牆壁上流動著一片柔和溫暖的淡黃，就如沉睡在蛋殼中，身心都被妥帖包裹著，無比舒適恬靜。
    隻是……這種感覺似乎不像躺在床上。
    他轉動眼珠，映入眼簾的是林皓夜沉睡的側臉，微微蜷縮著身子靠在床頭，手臂仍然攬抱住他肩頭。
    臉頰立時騰起一片熱潮。
    這個女子是如此強大，心思縝密手段淩厲。她清醒的時候就似一頭狡黠犀利的白獅，眼神咄咄直逼人心。
    可是現在……她睡著了。
    收斂起所有的鋒芒戾氣，她的表情是如此寧靜安謐，側臉映著天光，泛著明珠一樣柔和的淡淡光澤，靜美如一朵白薔薇在晨曦中慢慢舒展開花瓣。
    其實……她也隻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吧？
    心頭泛起這樣一個認知，他看向她的眼神不知不覺變得柔和，溫潤如不摻一點雜質的蛋清。
    她的五官輪廓並不出眾，算不得美女，更遑論跟穆清華那樣的絕色美人相比。
    隻是這個女子身上有一種奇異的魔力，總能讓人忘記她的容貌，而單單被那一顰一笑間的風華所吸引。
    簡直是不可思議……每每聽她說話，看著她表情變幻，他就有種心神恍惚的感覺，幾乎忘了自己置身何地。
    即便是當年麵對穆清華時，他也從未有過如此失常。
    她闔著眼，睫毛細密濃長，側麵看去如一隻深黑的蝶收斂了翅膀，靜靜停棲在眼瞼上。
    那隻蝴蝶抖動幾下，忽然舒展開翅膀。
    林皓夜眨眨眼，還沒完全劃清夢境和現實的分界，卻見懷抱中的男人已經清醒，正側首怔怔凝望著自己。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終於確信自己沒有看錯，也意識到他們正以怎樣一種曖昧親昵的姿勢依偎在一起。
    不關我的事……這回真不關我的事。
    是你自己拉著我不放的。
    林皓夜想把這兩句話喊出來，可是殷文已經先她一步開口，蒼白唇瓣裏發出一個幹澀的音節：“水……”
    她這才反應過來，這家夥高燒一夜，也該渴了。
    “你等一下。”
    她從暖水壺中加了些熱水進茶杯，就著這個姿勢扶他坐起身，小心翼翼將杯子送到他唇邊。
    “慢點……別燙著。”
    應該是渴得緊了，殷文一口氣喝了大半杯水，蒼白的嘴唇不再那麼幹澀，臉色也似好了許多。
    於是，林皓夜蓄壓了一夜的怒火終於逮到機會發作出來。
    “你是不是笨蛋啊？人家要砍你也不知道躲，就呆呆站在那兒讓她砍！到頭來還是得我來照顧你，沒見過你這麼能給人添麻煩的家夥！”
    這個男人孤傲而敏感，堅忍冷漠的外表下其實有一顆脆弱柔軟的心，所以麵對他時林皓夜一直小心謹慎，字斟句酌，盡量不觸痛他心底傷處。
    隻是現在，她實在是火大了。
    殷文剛退燒，精神還有些不濟，隻能閉上眼睛低低道：“我很抱歉……”
    “……”
    被他這樣一低聲認錯，林皓夜所有的火氣都發作不出來，隻能坐在那兒幹瞪眼。
    所謂世間一物克一物，大概就是這副情景吧。
    這是躲在門縫後偷窺到這一幕的三隻寵物，腦海在那一瞬間浮現出的同一念頭。
    不得不說，看見他們無比強大的主人遇上克星，實在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
    “……這樣一折騰，你內傷複發，這半個多月來的調養算是白費了……你現在還是多休息吧。”
    林皓夜深深歎息著，扶他在枕上躺下，掖緊了被角。
    她站起身，想去廚房把密封的藥湯熱了端過來，身後卻傳來殷文嘶啞的聲音：“你沒有話想問我嗎？”
    “……問你什麼？”
    林皓夜挑挑眉梢，重新在床邊坐下。
    “問你為何進入索菲爾，還是為什麼要殺人？你願意說嗎？”
    殷文睜開眼，目光幽黯，如同光線永遠照不到的陰暗死角。
    “如果你不願意說，我就算問了也沒用。如果你願意說……那我也很願意聽聽。”
    林皓夜單手托腮，眼神忽閃忽閃地望定他。
    殷文避開她的視線，目光落定在右手腕繃帶上，明滅不定，似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林皓夜沉思了一會兒：“你跟穆清華早就認識，是嗎？”
    這是顯而易見的，再沒腦子的人在聽了那段對話後都會意識到這一點。她此時提起隻是想給他一個談話的切入點。
    以他這樣的敏感孤傲，會主動提及過往，是實在壓製不住心魔，才要尋求一個宣泄口吧？
    再這樣隱忍，他隻怕會逼瘋自己。
    殷文沉默片刻，終於低聲開口。
    “……我讀博士時，她在讀碩士，同一所學校同一個學院，我們也是在那兒認識的。”
    他沒有提起那所世界一流名校的名字，仿佛對他而言，這些虛名隻是空無。
    “她……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很溫柔，也很聰明。那時候的我們都很年輕，她喜歡外國文學，我擅長中國古籍，她經常來找我討論學術問題，久而久之就……”
    “停！”
    林皓夜忽然打斷他的話，引得男人疑惑看向她。
    “這段直接跳過吧。”
    她深吸一口氣，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她沒有自虐的癖好，聽他這樣細細回憶過去的情史實在不是件愉快的事，她無法保證不會聽著聽著有摔桌子的衝動。
    她不想嚇到他，更不想傷到他。
    “你……可以直接告訴我為什麼進入索菲爾嗎？”
    殷文眼睛裏閃著了然的光，細微而不易察覺。
    “……我殺了人。”
    他的語氣仍是淡漠平靜，一如既往，隻是內裏透出深沉的血腥氣息。
    “穆清華說的沒錯……那些都是手無寸鐵的柔弱女子，我掐斷了她們的頸椎，手從後心插進去，活生生捏碎了她們的心髒！”
    他微垂著頭，隱藏在發絲陰影下的目光是如此幽亮，好像有妖鬼將從瞳中躍出。
    “六個人……我一共殺了六名無辜的女子，其中一人，甚至是她最好的朋友。”
    林皓夜換了一個懶洋洋的坐姿，悠悠然開口：“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殷文微微一愣。
    “為什麼要把殺人的細節描述得那麼詳細？為了讓我了解到你的手段殘忍，為了讓我厭惡你，還是說……這隻是你表達自我厭棄的一種方式？”
    她漫不經心一瞥，殷文卻覺得那一眼中精光閃爍，竟似已經看穿自己內心。
    “既然已經做了，後悔亦是無用，又何必再多說這些廢話？更何況，在我看來，你雖然痛惡自己，卻對殺人之事沒有半分悔意，我猜的可對？”
    殷文轉頭望向窗外，身體發出細微顫抖。雖然沒有直接回答，但臉上的神氣已經說明了一切。
    “……從後心掐斷脊椎，捏碎心髒——我曾經在一本記錄術法的殘卷上見過類似的描述，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令受害人無法重入輪回，隻能淪為孤魂野鬼慢慢消散。”
    林皓夜語調輕緩，然而每個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直直插入殷文心髒。
    “如果不是深仇大恨，不會選擇用這種方式殺人，毀滅了肉體還要毀滅靈魂……你為什麼這麼痛恨她們？”
    她略略調整姿勢，身體微微前傾，試圖進入他的防護領域。
    “比起殺人……這個才是你心裏更大的魘魔，如果不能麵對，你會一輩子都無法解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