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劍撞擊的那一霎，黑色的眩光晃過了我的雙眼，我終於明白了，劍魔二字，從何而來。
    鏗然而斷的聲音，自我手中的劍傳來，俱留一地殘破的碎裂。
    在那把玄冥麵前，我手中的劍頃刻就散作了飛灰，來不及心痛與酸楚，隨著對手力道劍鋒已然劃過了我的身軀，最後刺穿了我的左肩，沸騰的血液仿佛燃燒的炙熱，我仿佛浸染在鮮血中，吞噬我的神智與生命。
    支不住身體的重量的我幾近暈倒在地，鑽心的痛楚迫使我保留著最後清醒的神智，倒在地上看著對手提劍，一步步逼近。
    “可惜啊可惜，殺了你，真的是太可惜，太可惜了——”
    劍魔依舊是那麼優雅動人的微笑，深不可測的鬼魅，重複著方才的話語，一步一步向我走近。
    視線已經模糊了，我想很快，我就再也感覺不到疼痛，閉上了眼睛，我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
    萬物突然陷入了沉默，除了風，我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一陣鏗鏘有力的聲音，打破窒息的沉默，我勉力睜開眼睛，卻見一個天外來物阻止了劍魔即將結束我生命的那一劍。
    那個天外來物，不是刀也不是劍，隻是一根粗長的棒子，看似普通的樹幹，但方才撞擊了劍魔那把利可斷山劈石的玄冥，卻沒有半點的裂紋。
    那，究竟是什麼？
    不等我多想，一個身影奔出到了我的麵前，抓住了那根棒子，大手一揮，逼退了劍魔的攻擊。
    眼前瞬間，一片塵土飛揚，叢草飛舞不止。
    再也支撐不住襲上的模糊意念，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我昏倒在地，失去了知覺。
    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不是那個荒原小道，睜開疲憊疼痛的雙眼，視線先是模糊而後逐漸清晰。
    周圍的景致看來，像是一個地洞，高處的洞口，露出了熹微的陽光。
    我究竟睡了多久？
    勉力支撐起疲憊的身體，牽動了傷口的疼痛告訴了我我還尚在人間的事實，環視了四周一下，隻有雜亂無章的石頭，唯一特別的，雖然說這裏是地洞，身後躺著的石頭卻沒有一點冰涼的感覺。
    “你終於醒來了。”
    聲音從稍微高處的地方傳來，我循聲望去，一個人影從上方的石頭上跳了下來，落到了我的身邊。
    “是你，歐冶子——”
    雖然我的聲音已經嘶啞無比，但仍掩飾不住其中的驚奇。
    “想不到無咎你竟然已經知道了我的名字。”
    我默默不語，上回見到他，是伍子胥府中堂外，那時我在一旁窺視，而他自然毫無察覺。
    “我為什麼會在這裏？”我岔開了他的問題，直接問道，“我記得我被劍魔所傷，幾乎要喪命，後來不知道誰插入了戰局，後來到底怎麼樣了？”
    說完我直視著他，繼續問道：“當時是你，是你救了我。”
    “如果你沒有過人的劍藝和功夫，也等不到我趕到的時候了。”他似乎無意要做我的恩人，隻是微笑說道：“我無意間從伍子胥那裏知道你也參與了剿滅南隅異人之事，於是就想著去找你了，結果不巧，碰上了你和劍魔的決鬥。”
    “那其他人呢？”
    “死了，沒有足夠的能力，你們根本不該對上劍魔。”
    他不帶感情地搖了搖頭，被這份冷漠激怒的我，一股無言的悲滄湧上心頭，我掙紮著站了起來，走出兩步，就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摔倒在地。
    他上前扶起了我靠在石頭上，淡淡說道：“玄冥劍陰氣深重，乃是以極陰之火錘煉而成，你身上所受之傷需要以陽火之氣化解，此洞內藏天然之陽火，短時間內你還不適合離開。”
    “你何必這麼在乎我的性命？反正那些死去的人在你眼裏，不值得一提，伍子胥那般求你，你也置若罔聞。”
    我怒容相對，他有些驚訝地看了看我，似乎未料到我所知之事會如此之多。
    良久，他癱坐在地上，默默低下了頭，輕聲歎了歎。
    “無咎，你誤會我了，我不能答應伍子胥的要求，是因為當時，我不知道你也在那裏。除了你之外，我暫時不能為他人鑄劍。”
    “為什麼，他們的性命，難道就如此不重要麼？”
    他悲戚地搖了搖頭。
    “正因為是重要的，所以我才不能。”
    他的聲音，仿佛沉入大海的磐石，深遠而厚重，那一日那一刻，他所言的一切，字字句句，我永世難忘。
    “劍是兵器至聖，每一把劍都有與它相配的劍客，同樣的，每一個劍客，也隻能夠使用他能力範圍所及的寶劍，好的劍客若隻配予平凡之劍，是埋沒了劍客的能為，但凡夫俗子若配予神兵利器，不但不能發揮出劍的威力，甚至會，傷害到了他們自己。”
    “……”
    “我舉個例子，你試想一下，讓一個不會使劍的農夫，配予一把鋒利的寶劍，結果會是如何？”
    “這……”
    如果一個不懂劍的凡人，使用一把太過鋒利的劍，一使用不當，碰到了劍，怕受傷的就是自己，看來，我有點理解他所說的了。
    “而至高至上的鑄劍術，亦是如此，我手中每鑄一把劍之前，我都必須尋找到足以配這把劍的劍客，否則一旦我所鑄之劍，未能交得其主，將是禍及他人。”
    所以，這就是他拒絕答應伍子胥要求，鑄劍的原因麼？
    “可你卻願意為我鑄劍，甚至……”
    我沒有再說下去，曾經幾次相見的情形在我的腦海裏回蕩著，他也隻是微笑看著我。
    “對於鑄劍師而言，鑄劍不難，難的，是能夠把所鑄之劍，交到適合的人手裏。而如今，我想要鑄的一把劍，你就是我見過最適合的人選。”
    “我並不是最強的劍客，”荒原道的血腥場景盤旋在腦海裏，我冷冷地黯然說道：“我隻是劍魔的手下敗將，我救不了同伴，也救不了自己，如果說隻有夠強的劍客才能配予你所鑄的劍，那麼你不該找我。”
    他搖了搖頭，道：“無咎，你練劍是為了什麼？”
    我抬頭仰望洞上的天井，那裏微微露出了晨曦的陽光，而方寸之地的天空。
    我練劍，為了什麼呢？這個問題，我自己也難以回答。
    “我練劍，不為什麼，就是想練而已，練就絕世無雙的劍法，天下無二的劍法，登峰造極。”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第一次見到我被孩子們捉弄的時候，你會上來幫助我？為什麼見到你的同伴們被劍魔所殺，你明知道打不過，也想要和劍魔一決雌雄？”
    我默然不作聲，他明白，這個問題，我怕是難以回答。
    他沉沉地說道：“你輸給劍魔，並不是因為你的劍術比他差，而是因為你手中沒有與他的玄冥相抗衡的寶劍，但相比之下，你擁有比他更多的東西，你為了守護他人而拔劍，他卻隻是為了毀滅。”
    “那又能分什麼高下呢？”
    “你是一個擁有著寬廣劍心的劍客，無咎。你能比他看到更多更美好的事物，能比他裝下更廣闊的天地，這是劍魔永遠無法擁有的東西，他的劍到了如今，已然是極致，而你的劍，卻是永無止境。”
    陽光的晨曦透過洞口，照耀他飽經風霜的麵龐，他的雙眼流露出了無法形容的興奮，而我隻是怔怔望著他，他的話在我的腦海裏回旋著，久久未歇。
    為了養傷，我在洞中呆了五日，每一日他都前來為我送來藥草和食物，這奇特的洞果然是神奇的地方，縱然是躺在石堆之中依舊有如暖炕，歐冶子總說這裏有天然地火，而我絲毫不察覺。
    五日之後，我的傷勢大半已恢複，劍魔的劍雖然鋒利，但好在未刺中要害，雖然失血過多但未傷及筋脈，劍中的陰寒之氣已被洞中暖火消去大半，我已經能活動自如了。
    離開洞中的那一天，我去了荒原道，那日的慘戰後，屍首已被收拾過，隻留下一地血濺殘痕，和碎成零落的殘劍。
    我默默蹲下身，捧起跟隨我多年的那把劍的殘痕。
    跟隨我的時候，我對它並沒有存在感情的概念，而今日看著它躺在這裏，心中卻忽地生起了無限的傷感。
    “無咎，你是否看得到，那遠處的寒山？”
    歐冶子的聲音從我的身後傳來，我回過頭望著他，他佇立在古道之上，抬起頭仰望著的卻是遙遠的方向，他的眼神中，如我曾經見到的那般，閃耀著北星一般的極光。
    順著他望去的方向，我隨之看去，但遠處一片荒道無邊，根本不見他所言之山。
    “你曾問過我，是否願意和你一起去寒山，你要在那裏，為我鑄一把絕世寶劍。”
    “如今，我依舊會這樣問你，我也會一直等待你同意的回答。”
    “我連寒山在何處都不知道，也從來看不見你說的寒山，我如何能去得了？”
    “你的劍心，就是尋找的方向。”
    他默默蹲在了我的身邊，從地上撿起我曾經的劍，如今隻剩下了一個殘柄。
    “這把平凡之劍，不能承受你劍心的銳利，無咎，你的劍心，遠在天地之涯。”
    “可是……”
    “還記得我逼退劍魔時的情景麼？”
    我點了點頭，那時的我幾近昏迷，但卻有一根樹幹似的東西飛來，三千鐵甲無數兵器都無法抵擋的玄冥劍氣，那東西，卻抵擋住了。
    “那根兵器是？”
    “那還不足以稱為兵器，隻是我尋得的一塊神鐵，那鐵質來自天外，世上罕見，但堅硬之質，卻是凡間銅鐵無可媲美的，如果能夠多尋得這樣的神鐵，尋到那傳說中的寒山，我就能鑄造一把絕世寶劍，舉世無雙。”他笑著說道，隨即向我伸出了手：“忘卻掉這一切吧，無咎，這把劍等待的，就是你這樣的主人，和我一起去尋找寒山，我會為你鑄成這把寶劍，隻此一劍，千年不複。”
    我默然無言，心中卻止不住沸騰與翻湧，最終我將我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間，任他緊緊地握住。
    自從荒原道一戰後，劍魔也銷聲匿跡，不知情的人，怕是還以為我等全部消滅了南隅異人，但我們內心，都清楚真相，歐冶子對我和伍子胥言說，那日他救我心切，隻是用沉沙亂草擾亂了對方的視線，隨即就救走了當時昏迷不醒的我。
    不過除了劍魔之外，南隅異人，都已經被我們全滅，因此劍魔一人，怕也起不了太大的風浪。
    楚國上下對此算是鬆了一口氣，民眾多少甚至都以為他們已經太平無事了。
    不過我內心，卻沒有絲毫的輕鬆。
    劍魔若在，必有風雲再起。而在他再度出現之時，我必須有一把足以匹配玄冥的劍，與他相抗衡。
    而這把劍，必然離不開歐冶子先生之手。
    在風浪平息的一個月後，我和先生一同踏上了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