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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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手術的成功可能決定不了什麼,但是卻能讓你迅速地被認識。醫院裏無論哪個科室的人,之前不管認識不認識,見到我都打起招呼來。本以為手術結束能專心急診科的工作,可現在因為這些假裝熱絡的人,我甚至時常跑到內科幫人家做穿刺。
不是我不願幫忙,我隻是想全心全意地搞院前的工作。內科我在日本的時候做過,之所以後來選擇急診,就是覺得內科見效慢,我沒有那個耐心跟一個個慢性病人耗時間。而且院前工作如果組織好,是可以給醫院裏其他科室省下很多時間和精力的。依我看,一個綜合醫院最應該重視的就是院前急救!
這個觀點我和陳子非交流過,他很認同,但表示無能為力。不是因為他的立場,而是中國急救製度本身存在的問題。有人學歐洲模式,有人學美國模式,不僅不統一還在惡性競爭的過程中把原本合理的兩種模式改得麵目全非,讓人無可奈何。
這些事情我當真不清楚。雖然一直在幹急診,但在很大程度上還算是個新手。高丁一直視我為師傅,但麵對比我有經驗的長輩,我還是以學為主。尤其是有在海外工作經驗陳子非,他的話我更加重視。
自從手術成功那天開始,我的前途算是走上正道了。可是陳子非仿佛自此墮落了一般,變得像當初剛剛認識他一般沉默。每天照例來接我,我每個月也會給他車費,但往往是我自己主動給,他幾乎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仿佛根本沒有生活在這個世界一般。
我很想問他出了什麼事,但卻開不了口。因為,除了雁紅還有那個曉以外,我沒有見過任何與他有什麼關係的第三個人。仿佛他是個獨立的存在,孑然一身,無依無靠的,沒什麼掛念的人和事。如果此刻消失了也不在意了,不僅別人不在意,他自己更不在意。
那天在後視鏡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種憂鬱好似漸漸散去,但卻被藏進了更深的內裏,我很難再捕捉到。
“明天去你爸那兒嗎?”
“嗯,怎麼了?”他好久沒問這些了。
“……我明天送你過去吧!”他仿佛還有未盡之言,“你…沒吃晚飯呢吧?”
明知故問,白班從來都是從中午忙到天黑,我去哪兒吃飯?
“沒啊,一起去吧!你想吃什麼?”
“火鍋?”我這麼直率,他也不再拐彎了,“天太冷了!”
“再喝點兒?”我換了舒服的姿勢坐著。
他笑:“那你可不要一杯倒了!”
上次吃火鍋,不算是美好的回憶。我隻記得,我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好久沒有說那麼多的話了。我清楚的記得最後我倒下的時候,沒有倒在冰涼的地上,也沒有倒在夢中的被窩,而是一個很讓人安心很暖和的地方。
我心裏很清楚那是什麼,很多事不要說出來比較好。隻可惜,那時的我不是現在的我了,現在的我,也許會喝醉,但腦袋會非常清醒。我真的不該再醉的那麼一塌糊塗,因為不敢想還會發生什麼。
老板一如既往熱情地招呼我們。說了幾句相互祝福的話,肉下鍋前就各自走了一口。陳子非心情還不錯,話也漸漸多起來。
“我姐那天回來了,我把她拉去老宅,我也好久沒回去了。不過那邊的環境還真是好,空氣比市內好多了。要是有時間,我也想去那兒住一段時間呢!”
姐?老宅?這可是他第一次跟我說他家裏的事情,看來他今天是喝美了,心情放鬆得有點口無遮攔了。
“什麼地界兒?”我裝作隨口問。
“機場那邊,山腳下,”想了想,他又補了一句,眼睛閃著光,“我從小在那裏長大……”
我笑笑:“那當真是老宅了。”
有關這些事他沒再多說,我也沒多問。既然他能說一次,也能說第二次。我能感到他散發出的氣息越來越柔和,不再那麼冷漠、孤獨,他的笑容越來越想讓人靠近他。
又碰了一下杯,他一飲而盡。我今天的量已經夠了,無論是酒還是菜都夠了,一點也不想動嘴吃喝了。於是撂下筷子跟他聊。
“夠嗎?”看我這樣,他關切地問。
“早夠了。”我朝他笑,他一下呆住,“喂!愣什麼神兒啊?”
他趕緊拿起酒杯:“沒…沒有……”
我拿起牛欄山的瓶子:“喝什麼啊都沒了!”滿上,遞給他,“你也差不多得了,別喝那麼多!”
又是那個熟悉的眼神,那麼溫柔,那麼關切,仿佛下一秒我就要消失一樣。可我也不隻一次的懷疑,他眼中的人到底是不是我。
避開他的目光:“拿著啊!最後一杯,喝完就回去吧!”
不知道被他騙了多少個最後一杯,我終於還是扛著他回去了。雖然醉醺醺地胡亂說著什麼,但他的嘴角還是帶著一絲淺笑。我看得出,那是發自內心的笑容。
“喝那麼多,我還得把你扛回去,”拖著他行進,我艱難地說,“虧你還笑得出來。”
“曉非,咱們回老宅吧!”他說著酒後的胡話,那聲音就在我耳邊,熱熱地吹著我,“黎曉,我帶你去老宅!”
我不再發一言,隻想趕快把他扛回他家去。
然而更加讓我無法前進的事情還在後邊。看到陳子非家的院門,我以為我終於可以結束這艱難的行進了。借著昏暗的路燈,我看到門口有個身影在徘徊,看上去已經等了很久了。
他轉過身來的一瞬間,路燈仿佛更亮了,我看到了他的臉。
我鬆開手,陳子非踉蹌著差點倒下。等他站穩,我已經回過神兒來,轉身狂奔,頭也不回。
“黎曉!”
看他跑遠,酒醒了一半。其實根本沒醉,隻不過是心情好,醉的是心。
我拉住他:“上哪兒去?怎麼了?”
他雖不再跑,卻也不肯回頭。手顫抖著,確切說是渾身顫抖著。
“黎曉……”聽到這個聲音,我不奇怪黎曉為什麼會這樣了。
韓宇追過來,卻欲言又止。看黎曉這樣子是不打算給任何回應了,我隻得緊握了兩下他的手,給他安慰。
要是我不再接他的話茬兒,恐怕要一直僵下去了。
“有什麼話,今天就說清楚吧!”我看看韓宇,他比之前更加憔悴,毒癮隻怕是愈加嚴重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黎曉:“我……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沒用,可我還是來了這一趟。”他上前一步,我退後,但始終攥著黎曉的手。我知道,除了他媽媽的事,最能讓他失去控製,能在一瞬間把他擊潰的人就是韓宇了。
“但是我必須來!”他大聲說,“因為也許這一輩子…就見不著了……”他艱難地說著,“黎曉,我要走了。走之前,有些話我必須告訴你。雖然之前都說過了,但我知道你從來就沒往心裏去……”
“那就不要說了!”黎曉突然轉過身來,“韓宇,我怕你,我真的好怕你!你說的話,做的事都讓我感到害怕你知道嗎?!我求你放了我,饒了我吧!不要再糾纏我了好不好?我求你了,讓我做個正常人好不好……”
眼淚就那麼直直流下來,從黎曉的眼睛裏,在韓宇的臉上,劃下了傷痕。
“我……我看到你都會發抖……”
“我喜歡你……”
韓宇低著頭,哽咽地說。這四個字讓黎曉登時定住,搖搖欲墜。我趕緊托住他。
對,他隻是喜歡他而已。所以本能地對他做了那樣的事,那是想要獨占他,讓他成為自己的東西。因而是喜歡,不是愛。
“黎曉,我喜歡你……”
韓宇是坦率的,是勇敢的,雖然方法不太對,但卻從未有所隱瞞。單從這一點來說,還是很難得的。
“原諒他吧!”在黎曉耳邊,我悄聲說,“他已經知道錯了。”
黎曉什麼也不說,疲憊地閉上眼睛。
“真的……也許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了……”韓宇仿佛自言自語一般,還在說著什麼。
“你要去哪裏?”我替黎曉問了。
“香港,應該…不會回來了。”他苦笑著說,“我不求你原諒,隻想告訴你,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心的,不然也不會那麼對你……”
“早點兒…把毒戒了吧!”
韓宇猛地抬起頭,仿佛不相信這話是從黎曉口中說出的。
“黎曉……”
“保重!”
這是韓宇聽到的黎曉給他的最後兩個字。
兩個月之後,在香港尖沙咀,韓宇暴屍街頭,死因是吸毒過量。當時他在香港沒有合法身份,是非法入境,職業是男妓。
剛進家門,黎曉就要走,我本能地攔了下來。
臉上淚痕猶在,真想替他擦幹淨。好久沒有看到他那麼絕望的神情,我以為手術成功之後,能一直就這麼看著他那溫暖的笑容。可才多一會兒,就又被絕望替代了。
“你這樣回去,我不放心。”我拍拍床,“你睡這裏,我睡沙發。”
他背朝我,應該是累了,慢慢靠到牆邊。
“我原諒他了,對嗎?”
我一驚,不再收拾床:“是,你原諒他了。”
“我做得對嗎?我…我雖然原諒了他,可我跟他不一樣對嗎?我們…不是一類人對吧?”
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隻好選擇沉默。
“你也不是,對吧?”
沒有意義!這樣的問題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走到他麵前,看著他的眼睛,他無處可逃與我對視。
“別想那麼多,怎麼想的就怎麼做。人這一輩子太短了,短的費費腦子動動心眼兒就過去了。可如果整天要被那麼多問題煩惱著,那什麼也做不成了。你看韓宇,他就從來不會想那麼多,完全是憑著感覺做事。不用每件事都考慮那麼多,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
我扶著他的肩,他膽怯地看著我,卻又避開我的目光。
“你…你想說什麼?”
我一下把他抱在懷裏:“你想說什麼,我就想說什麼。黎曉,我不再迷惑了,真的。”
他顫抖了一下,說:“我…我想說什麼……”
“我們,都沒有韓宇勇敢。”我深吸一口氣,“曉,我愛你!”
“是黎曉……”他衝口而出,“我是黎曉……”
這樣嗚咽的聲音我再也不想聽到了,我抱得更緊:“我知道,我知道……你是黎曉。黎曉,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