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風如荊棘瀝往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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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馳在山林草原之間;戰馬嘶鳴,飛箭如雨,武士拿著刀劍奔走呐喊,連最凶猛的禽獸見了,也為之心驚肉顫,經過一番追逐鏖戰,獵獲物把後車裝滿。日暮天黑,山林深處舉行盛大的慶宴,篝火燒烤的野味噴香,大碗的美酒斟滿,歌舞歡樂之後是沉醉的酣眠。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是這番讓人熱血沸騰,豪氣噴薄的結果。
但總有意外,來得讓人措手不及,膽膻心驚。
蘭陵禦離被無數人擁著回來時,身上的衣袍已經讓血水濕透了,最觸目驚心的左肩糜爛一片,深紅的血水一刻不停的順著指尖流淌,一堆妃嬪無不嚇得花容失色,失聲哭叫,官員們也一時間亂作一團,神色慌張,整個獵場的人都圍著被蘭陵瑾朝摟抱著的蘭陵禦離,急聲問著出了何事。
蘭陵瑾朝眉宇深皺,命人叫來隨行的禦醫給蘭陵禦離包紮,轉頭看著被一塊抬進來的昏迷不醒的萬俟訣,麵上神色就更沉了一分,抬手揮開近前的一眾人,回過視線注視了一會兒蘭陵禦離蒼白泛青的麵容,“聖上在林中和二王子遭遇了野獸襲擊,傷口頗重,亟需更好的醫治,讓人盡快備好馬車起駕護聖上回宮。”
溫淵衡退出帳外,立即整頓兵馬,此時已是日暮西山,山中氣溫異常濕冷,蘭陵禦離此番情形更是讓這氣溫徒降,在眾人心上都壓了一塊厚重的巨石,嵐殊跟著禦醫在帳中,隨在一旁幫忙,他自小在嵐家,得嵐千夜指點,又看了些古籍藥典,懂得些許醫理,傷者有兩個,都是輕易損傷不得的人物,滿頭大汗忙著為蘭陵禦離包紮止血的禦醫有嵐殊幫忙明顯鬆氣不少。
嵐殊見禦醫有條不紊的給蘭陵禦離排除傷口中的死血淤毒,以烈酒清洗,再敷上上好的金創藥,又有蘭陵瑾朝在旁邊幫忙遞布巾,就到旁邊去查看萬俟訣的傷勢,見萬俟訣身上衣服破爛程度比蘭陵禦離隻過之無不及,細看之下卻發現大多是用刀劍割破的,嚴重的傷口隻有大腿上那一處,嵐殊小心揭開萬俟訣身上的衣衫,然後拿過一旁的匕首將萬俟訣傷口周圍的布料割開,傷口隨之露了出來,隻見破開的洞口周圍血肉外翻著,烏黑的血半凝半濕的淤積在傷口處,還有新鮮流出的血液不停的淌出來,傷口周圍的皮膚泛著烏青的色澤,萬俟訣下身的布料也都差不多全濕透了,嵐殊小心的將萬俟訣傷口處的髒血處理幹淨,然後幫他簡易的包紮處理了一下,讓嵐殊疑惑的是萬俟訣腿上那處傷口不像是野獸弄出來的,到像是被刀類傷的,兩人一塊遇到的野獸,為何身上的傷口會如此大相徑庭?
嵐殊默不作聲處理好萬俟訣身上的傷口,然後在一旁的銅盆裏將手上的血汙洗淨,一時安靜得隻有炭火燒斷時的聲音的營帳裏響起蘭陵瑾朝的聲音,“他的傷口情況如何?”
嵐殊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轉過視線瞧著蘭陵瑾朝有些呆愣的看了看才反應過來,便答,“回王爺,暫無大礙,血已止住,其他的需要回宮裏再讓禦醫仔細看看和靜養。”
嵐殊淨了手朝蘭陵禦離的臥榻走過來,然後微微彎腰詢問還在忙碌的禦醫,“現下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麼?”
正問著,營帳的牛皮帳簾讓人掀開來,瞬間撲進來的秋風掃得帳中燭火一跳,帳中眾人的視線都被這陣動靜引了過去,八皇子蘭陵夜放下手中帳簾,幾步朝臥榻走過來,臉上是惶急難安的神色,靠近了俯身看著榻上的蘭陵禦離,擔憂的問著一旁的蘭陵瑾朝,“皇叔,我父皇他怎麼樣了。”
一直坐在蘭陵禦離臥榻旁的蘭陵瑾朝看著眼前這個與蘭陵禦離並不算親近的皇侄,麵上神色略微有些詫異,但還是安撫般的回道。“有隨行禦醫在,你父皇他沒事。”
聽見蘭陵瑾朝這麼說,蘭陵夜鬆了口氣,眉間的擔憂撫平了些許,而禦醫卻頓時一臉如臨大敵,生怕一個不當心讓當朝天子有何散失,自己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剮……
嵐殊從銅盆裏擰了一塊幹淨的布巾敷到蘭陵禦離額頭,然後又拆撕了不少素白的布條遞給禦醫,安慰似的朝他笑了笑。等把蘭陵禦離身上的傷口都處理好,牛皮帳簾被撩開,溫淵衡走進帳中,展臂扶禮對蘭陵瑾朝道,“回王爺,軍隊已經整頓好,馬車也已備置妥當,可即刻起程。”
蘭陵瑾朝點了點頭,便吩咐人進來將蘭陵禦離躺臥的臥榻小心移到馬車上,寬大的可供十人同乘的馬車內,隻有蘭陵瑾朝守在一側,禦醫則在以木門隔開的另一邊,蘭陵夜原本也要上前去護在榻旁,卻被蘭陵瑾朝叫下了馬車,蘭陵夜有些不情願的掀開車前的簾子,便迎上了大皇子和四皇子,蘭陵夜不知兩人為何此時才上前來關懷父皇的傷情,但也不好說什麼,隻喚了大哥四哥,轉頭往簾內又看了一眼這才下了馬車。
蘭陵瑾朝簡單說了兩句朝外揮了揮手,讓這兩個皇侄連上馬車來看一眼都沒有,為了給同樣受傷的萬俟訣騰著一輛馬車來,原本給妃嬪安排的馬車便空了一輛出來安置好萬俟訣,待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溫淵衡一聲令下,軍隊便踏上了回宮的路程,隻是眾人都顯得沉重,一路上除了車輪馬蹄的聲音,便安靜得隻能聽到秋風卷拂的聲音了。
寒冷的風中,一隊車馬正疾速行駛在蜿蜒的林間道上,因為並非平整的主幹道,所以車輪前進得有些顛簸。車內端坐的蘭陵瑾朝擔憂的看了看麵前的蘭陵禦離,撩開一側窗簾,對車旁騎在馬上隨行的人問:“還能再快點嗎?”
“王爺,回程走的是小路,已經是最快了。”對方畢恭畢敬地答道,“這條路因為不算平坦,為了控製車身不過於顛簸,所以車速不敢太快,怕傷到陛下,王爺可歇息一下,很快就到宮門了。”
“盡量加快車速。”蘭陵瑾朝說罷,放下錦簾。
蘭陵瑾朝倚在馬車內的另一方軟墊上,手臂交疊抱著,靠著馬車的壁沿,目光微垂落在蘭陵禦離麵上,柔軟溫暖的錦被下,蘭陵禦離露出來的麵容蒼白無力,眉心始終皺著,顯示他身上難以忍耐的疼痛,蘭陵瑾朝探手過去試著撫平蘭陵禦離皺起來的眉宇,卻無論如何都安撫不了那清冷眉目中顯而易見的傷痛,蘭陵瑾朝歎了口氣,溫暖的手掌撫上蘭陵禦離的麵頰,修長的手指撫著蘭陵禦離的耳後輕輕的揉了揉,才收回手重新坐回座位上。
找到蘭陵禦離時,蘭陵禦離全身血淋淋的樣子,讓他幾乎驚慌失控,心如擂鼓,憋得胸口生疼,抱著蘭陵禦離快馬帶回獵場,他的衣袍也被蘭陵禦離身上的血染濕了大片,透過外衫裏衣貼在皮膚上,燙得他皮下肌肉一陣陣的緊縮,所幸的是蘭陵禦離的情況沒有他想的那麼遭,不會閉上了眼睛就……不再睜開……
蘭陵瑾朝鬆了口氣,但目光觸及蘭陵禦離肩上那處驚心的傷口,卻無論如何都放不下心來,直至天色黑透此刻回宮的路上,蘭陵瑾朝都護在蘭陵禦離身側,片刻不曾離開。
蘭陵瑾朝後腦枕著身後的車壁,視線睇向車簾偶爾被夜風撩起一角露出來的空茫夜色中,他一直緊崩著的神經稍稍放鬆,便感覺疲憊,眸眼微闔,似睡未睡間,卻想起了許多往事。
蘭陵禦離與蘭陵瑾朝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蘭陵瑾朝大蘭陵禦離兩歲,小時候的蘭陵禦離向來神色冷淡,言笑不苟,不曾與任何人交好,別人也不敢輕易接觸這個冷冰冰的小皇子,外人見他接人待物總是冷淡疏離,都說他是冷血無情。
想起蘭陵禦離從小就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不知當著多少人的麵擺過那樣一張臭臉,蘭陵瑾朝就忍不住牽起了嘴角,抬手撫過蘭陵禦離的額頭,輕輕笑出聲,像這般安靜柔軟,大約也隻有此刻這樣的情況,讓他沒多餘的力氣去築起冰冷的外牆。
蘭陵瑾朝撫著蘭陵禦離濕冷的額頭想,外人哪裏又知道眼前這人其實有多麼的單純,又哪裏能得這人半分柔軟包容,這人心事分明都寫在臉上,隻是不善表達。的確,他不信任何人,對人冷血又無心,但那都是對的旁人。
“你啊,真是個傻瓜,太信我了,怎麼就能這麼確信我呢。”蘭陵瑾朝偶爾會對蘭陵禦離這樣聲音柔軟而又寵溺一樣的說,因他在他麵前從不掩藏自己哪怕分毫,“人心莫測,你怎知有朝一日我不會背叛你?”
還是年少的蘭陵禦離看向蘭陵瑾朝,漆黑明亮的眸子一瞬不瞬的,隻道兩字:“是你。”如此信任。
憶及此處,蘭陵瑾朝不禁在拂進車內的冰涼夜風裏喃喃低語,“你總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可負你,而我絕計不會……”抬手將蘭陵禦離身上的被子掖了掖,輕歎一聲,“你好天真。”
你這般信我,是以什麼為依據的呢?靠的是我和你身上流的這一脈相承的溫熱血液?
而我卻不止一次對你動了殺念。
蘭陵瑾朝兩歲時,蘭陵禦離出生了,這個當時最小的皇子,幾乎得了全部的寵愛,像是連著蘭陵瑾朝那一份都一並搶奪而去,這其實不算是蘭陵禦離搶奪的,隻是別人要這麼給他,年幼的他除了接受而外一無所知,但蘭陵瑾朝就是覺得這個弟弟不該出生,因為他出生之後,父皇的關注,母妃的憐寵,宮人的維護似乎都給了這個弟弟,就連他也被時常要求,“瑾朝,你是哥哥,要保護禦離,他是你的弟弟。”
人前的時候,蘭陵瑾朝對蘭陵禦離就真的像個關懷備至的哥哥,像是其他人對他的愛護那樣護著他,而當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蘭陵瑾朝便掙開蘭陵禦離牽著他的手,臉上溫柔的笑容也全都收了起來,獨自一人大步的往前走,將蘭陵禦離甩在身後,而被甩開的蘭陵禦離幾乎是用小跑的追在蘭陵瑾朝身後,也不管蘭陵瑾朝人前人後對他的態度如何判若兩人,依然亦步亦趨的日日夜夜跟著蘭陵瑾朝。
走在前麵的蘭陵瑾朝在心裏懊惱的歎著氣,這孩子怎麼這麼粘他。
蘭陵瑾朝回過身,臉上重又揚起那抹與麵對眾人時無異的笑容,問已經跟在他身後穿過了好幾道宮牆的蘭陵禦離,“皇宮裏那麼多的皇子公主,你幹嘛總是跟在我身後?”
誰料那小孩竟揚著臉硬生生的道,“你答應過要照顧我的。”
蘭陵瑾朝一聽蘭陵禦離這麼說,年幼清淺的眉宇就有些皺了起來,而且這小鬼連對兄長都不甚禮貌,就不再說話,兀自轉過身去,在前麵走著,心裏暗道,你自己就照顧不好自己了麼?蘭陵禦離緊跟兩步,鍥而不舍的跟在蘭陵瑾朝身後,揚著頭對比他略高一些的蘭陵瑾朝道,“你要去哪兒?我要和你一塊去。”
蘭陵瑾朝聽了也不回答,腳下走得快,本來打算甩掉蘭陵禦離,卻見身旁的孩子跌跌撞撞的跟著自己走得辛苦,也不抱怨,心底輕輕歎了口氣,罷了,想跟就讓他跟著吧。
從此以後,蘭陵瑾朝不管走到哪,身後都會跟著這個瘦小卻執拗的身影,像條甩不掉的尾巴,蘭陵瑾朝從小就少年老成,對人不似蘭陵禦離那樣冰冷無溫,總是很乖巧,臉上也總是掛著一抹軟軟的笑,宮裏的人喜歡這個溫柔的皇子都多過蘭陵禦離。
那時候,蘭陵瑾朝總是喜歡站在宮裏最高的建築上,微微墊著腳極目遠眺,最大限度的看著宮牆外的景色,他想出宮去看看,想知道宮外的世間是什麼樣子的,宮外的人是什麼樣子的,會不會也像這個宮裏的人一樣,臉上都是被宮中苦悶法規壓抑過的幾乎一模一樣的神色,站在製高點,風從四麵八方吹拂過來,灌滿衣袍,鼓動著如同一隻欲展翅而飛的鳥,站在蘭陵瑾朝身旁的蘭陵禦離也學他的樣子墊著腳朝外看了一會兒,入眼的隻是連綿的蒼茫天色和鳥群,蘭陵禦離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就問著一邊將視線拉長還在認真看著的蘭陵瑾朝,“你在看什麼?”蘭陵瑾朝看也不看他一眼,蘭陵禦離無趣的站在一旁不說話了,卻也不離去,而風無休止的揚著兩人的發束和衣袍。
就這麼日複一日的,蘭陵瑾朝帶著蘭陵禦離穿行在皇宮的每一個角落,兩人也漸漸的有一茬沒一茬的搭起話來。
接觸得越多越深,蘭陵瑾朝便發覺蘭陵禦離是個一根筋的人,心中喜惡從來都不掩飾,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喜歡的人他會一言不發的緊緊跟在身後,而對待不喜歡的人卻會毫不掩飾的將一張臉皺成一團冷冷的讓對方走開,將對待旁人和身邊的人明顯的區分開來。
但那是八歲以前,八歲之後的蘭陵禦離,臉上就再也沒有那樣簡單而又純淨的神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