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風如荊棘瀝往昔(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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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歲時,蘭陵禦離獨自一人去緊臨著禦花園的玉溪湖,卻落入湖中,雖然很快就被宮人發現救起來,都以為是八歲小兒一時貪玩不慎才跌落湖中,連蘭陵禦離在別人問起時也說是失足的,蘭陵瑾朝卻從他前後的變化裏不相信,那之後蘭陵禦離就如同換了一個人一樣,對待別人再不似先前那樣冰冷無溫。
    蘭陵瑾朝依然帶著蘭陵禦離在身後,帶著他在宮牆之間穿梭,蘭陵瑾朝發現他在別人接近時不在冷冰冰的讓人走開,臉上也不知何時慢慢的有了一抹笑容,隻是依然不願與旁人接觸得太近。
    他還發覺蘭陵禦離個子長得很快,之前還亦步亦趨的跟在自己身後小跑追著,不知何時起已經漸漸長得和他一樣高了,能與他並肩而立,直到這一日,蘭陵瑾朝登上那最高的建築,看到自己拉長的身影旁,有另一道同樣修長的暗影覆蓋著,他才正視蘭陵禦離,是幾時,他已經和他一般高了?而又是幾時,他臉上漸漸的有了落寞的神色和掩飾的弧度?
    見蘭陵瑾朝長久的望著自己,蘭陵禦離不明所以的問:“你怎麼了?”
    已長成少年骨架的蘭陵禦離,那兒時就已見俊朗的眉目如今生得愈發分明,他身姿挺拔地站在那兒,被從遠處吹來的風吹起發束袍襟,寂黑的眼底似有暗金色的光芒流轉,如同傲視天下的真龍下凡。
    蘭陵瑾朝麵上驚色一閃而過,一言不發的看著蘭陵禦離的麵容好一會兒,然後才開口,卻沒有回答蘭陵禦離,反問道,“你又怎麼了?”
    這一句問得有些莫名其妙,蘭陵禦離果不其然的皺了眉頭,目光在餘暉裏有些幽深的看著蘭陵瑾朝,“什麼意思?”
    蘭陵瑾朝看著蘭陵禦離皺起來的眉眼,像是從那神態裏麵看到過去那個動不動就將小臉皺成一團的小孩一樣,輕輕的問,“那次並不是意外,對嗎?”
    聽此一問,蘭陵禦離麵上神色一頓,眉目舒展開,隻不過一瞬又重新比之前更深的聚在一起,他轉過頭去目光落在遠方的空茫處,青絲被風吹得繚繞,他道,“你何以肯定那不是意外,我是失足掉進湖裏的。”
    蘭陵瑾朝卻突然抬手扶上蘭陵禦離麵容,在蘭陵禦離掙開前道,“禦離,我是你哥哥,別人可以不知你,但我知,你從來謹慎。”
    蘭陵禦離沒在說話,算是默認了蘭陵瑾朝的猜測,而臉上的溫度一觸便離開,蘭陵瑾朝也轉過身去看著遠方。
    原以為懂得這宮中險惡的人隻有我一個就行,而你能在眾人的護佑之下天真的長大,當我看到你臉上消失的過往被虛假的掩飾替換掉時,我深知你失去了什麼,而我也同時失去了不知從何時起細心保護著的那份純真,別人都道我平易近人,卻再沒有人比我虛偽,我才是那個真正冷血無心之人,而現在,我卻看著你漸漸的朝著我正在走的這條路走來。
    禦離,我一直都覺得你應當無慮的長大,過去因你是我在這宮中唯一的至親弟弟,而現在,則因為你是能坐擁天下的真龍,在你身上,我能目見你有身為帝王的心魂和氣魄,它們正日益成熟的悸動著。
    而現在,看著因為成長而漸漸的朝我所不期望的樣子靠近的你,我該如何是好呢……
    當他們都漸漸脫離幼時的細嫩,骨架都長開,眉目日趨明朗,長成俊朗挺拔的姿態時,年邁的大炎帝王也一日比一日的衰弱,而宮中,有關大炎帝即將於數位龍子之中欽點太子的傳聞也愈演愈烈。
    “我聽說父皇不久就將要宣布繼位者,太子之位一定會是你的。”蘭陵禦離神色透出無盡驕傲,仿佛在說自己的事。“你若為君,我殿前為臣,替你征戰南北,殺敵天下,耀我大炎神威。”
    他立誓如此,蘭陵瑾朝卻問他,“你沒有想過自己才是這天下未來的君王麼?”
    蘭陵禦離被風吹拂著的神色一頓,麵上的笑容被風寂寂的吹著,看著蘭陵瑾朝,他道,“我說的都是真的,但我若成這天下的王,你也會護我的。”
    “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而若有那一日,我當然會護你,我怎麼舍得不護你。”蘭陵瑾朝笑了起來,安撫一般的抱了抱蘭陵禦離的肩側,“不管你是何身份,我都定會護你。”
    隻是——
    蘭陵瑾朝會觀天象,略懂爻變命卦,他知曉,蘭陵禦離才是真龍天子,終有一日,蘭陵禦離會乘風而起,傲立於雲端俯瞰這天下。而他,隻能是助這龍登九天的風,成為世間被他俯視著的萬千生靈中的一個。
    蘭陵瑾朝對此深信不疑,隻要是蘭陵禦離的意願,他願意傾盡全力幫他實現,就算要他俯首稱臣,在他腳下仰望著他高高在上的容顏,他也會在他需要的時候成為最堅不可摧的力量。
    然而——
    蘭陵瑾朝目見著蘭陵禦離越來越脫離於過去的麵容時,卻在原本深信不疑的那層土壤上生出了惑端,他不止一次的疑惑心中的選擇,也不止一次的對蘭陵禦離生了殺念。也許這樣說來很怪,連他自己也會有不解,分明是他漸漸承認之後便保護著的人,為什麼卻會有想殺死對方,成為屠龍逆天的那一人的想法,他明明對皇位並不在意。
    也許是因為他一直覺得雖然他和蘭陵禦離是同一類人,都目高於頂,看輕世人,但是蘭陵禦離一直拒人於千裏,獨近他於側,在他的護佑之下活得簡單而快樂,而慢慢的,蘭陵禦離不再那樣直接的麵對他,甚至有的時候也會如他那般將對外人時偽裝而出的麵具在他麵前戴上,麵具下麵的麵容蘭陵瑾朝知道並不快樂,在心疼之外,他更多的是想剔除這人身上日漸多出來的一些他看不順眼的東西,即使剔除這些東西的方式是——逆天屠龍。
    他是自私而且虛偽的,他隻是想得到這個人所有的倚望和依賴,而當他意識到蘭陵禦離也許會因為即將接納的一些東西而將他排擠出他的世界時,他便因不能容忍這樣的改變,想要逆天而行,屠龍。
    眼前這個人卻什麼都不知道,依然那般信任的站在他身旁,將後背露於他眼前,甚至趴臥在他身側安靜的沉睡,給了他無數次割斷他咽喉的機會,也讓他無數次的意識到自己的卑憐可鄙。
    我們雖然是一樣的人,但我卻永遠都不及你。
    遵從父皇母後的意願,將蘭陵禦離視作自己的責任,日夜牽掛、惦念,幾乎用能給予的全部去保護著,卻使得自己漸漸的生了獨占的心,想要獨占他的光、他的影。而更讓他惶然的是,他的現在以及可預見的未來,卻都要宿命般的生活在這光影之下,要麼被忽視,要麼被覆滅。
    如果沒有你,我是不是就能避免被這份執念吞噬的命運,我的一生是不是也會成另番風貌。
    “為何你總要讓我看清自己最卑劣虛偽的一麵。”蘭陵瑾朝看著麵前蘭陵禦離已見寬闊的後背靜靜說道,聲音融進風裏殘缺的送進蘭陵禦離耳中,蘭陵禦離沒有聽清,轉過身問了句,“你剛才說了什麼?”並未在意蘭陵瑾朝的自言自語,朝樓閣下走去,蘭陵禦離一腳踏進已經陷進昏暗光線裏的木梯,“到去看望父皇的時辰了。”
    蘭陵瑾朝看著背對著他半副身容都沒進昏暗樓閣裏的蘭陵禦離,將手從腰間的一把配飾匕首上移開,輕輕的歎了口氣。
    並沒有讓蘭陵瑾朝難以決擇多久,在大炎帝將太子之位的人選宣於天下之前,宮門內上演了九子奪嫡,逼宮的人不知從何處確信太子之位會落在蘭陵禦離身上,犯上威逼大炎帝修改詔書,另一麵,派兵包圍蘭陵禦離的宮殿,幾欲殺之而後快。
    蘭陵瑾朝拚力將蘭陵禦離護住,與叛軍廝殺,身上濺滿了鮮血,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敵軍叛黨的,蘭陵禦離神色肅冷的持劍與他並肩而立,將上前來的亂黨一一斬於劍下,蘭陵禦離背靠著他如同支撐一般,將又一名試探上前的敵軍頭顱削下,聲音冷靜而堅定的對背後的他說,“還記得那時的話麼,我說我會護你,所以直到最後你都不可以倒下。”
    蘭陵瑾朝抬手按著身上的傷處,閉了閉眼,而後睜開眼回答,“當然,我也說過我會護你,不管何時。”
    兩人一直堅持到援軍來,將叛軍全都剿滅,蘭陵瑾朝才脫力一樣的下滑,被蘭陵禦離扶住,蘭陵禦離摟著他,直到這時手才微微的顫抖,蘭陵瑾朝笑了起來,安撫一般的搖了搖頭,“我沒事,隻是殺了太多的人有點累。”
    兩人在禁軍的護衛之下來到大炎帝的寢宮,叛軍已經全都被清剿幹淨,此次逼宮之首的三皇子被押跪在寢殿正中,大炎帝坐在禦案後麵,身邊站著蘭陵瑾朝和蘭陵禦離的母妃。
    大炎帝像是一瞬間蒼老至荒蕪一般,雙眼如同燃盡的燈燭,幹涸而冷寂,看到蘭陵瑾朝和蘭陵禦離走進來,蒼老的麵容一時有些茫然,片刻之後才找回聲音對兩人道,“你們來了。”
    “父皇。”蘭陵禦離和蘭陵瑾朝同時出聲,然後跪在禦案前,與三皇子跪在一起。
    大炎帝身前禦案之上放著一份空白黃帛,他看著殿中的三人良久,然後才問,“你二人,若將來其中一人成為天下的君王,會如何對待三皇子?”
    “手足之情難斷,血濃於水,今日之慘狀,來日必不會重現。”兩人如此說。
    大炎帝沉沉而歎,歎息聲過了之後,殿中便隻剩一室寂靜,是萬物死寂般的靜,在滿室岑寂中坐了很久,大炎帝握起硯台上沾滿墨汁的筆,寫下即將宣告於世的詔書——
    皇四子胤祈,日表英奇,天資粹美,雖非謫子,朕感此子良德,故擇胤祈造冊入封,授胤祈以冊寶,立為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
    另又親寫一封詔書——
    皇三子胤真,愚心不悛,凶德彌著,納邪說而違朕命,懷異端而疑諸弟,既懷殘忍,遂行殺害,桀蹠不足比其惡行,竹帛不能載其罪名。豈可守器纂統,承七廟之重;入監出撫,當四海之寄。胤真宜廢為庶人。
    等蘭陵瑾朝再見到蘭陵禦離時,他身著金色華服,立於日光之下,因蘭陵瑾朝身上傷勢痊愈,笑得滿足而寬慰,他身上的華服遠不及他的淺笑光芒。
    蘭陵瑾朝也笑著,他雖然時常都揚著嘴角,但唯有此刻才是發自真心,因眼前之人如他所願那般即將成為未來的王。因那耀眼的光芒似拂盡了他心中的陰暗,讓他更加確信了自己的選擇。
    “還好,是你。”在蘭陵禦離靠近時,蘭陵瑾朝心中這樣想。
    “王爺,就快到宮門外了。”
    馬車外一聲通報,驚斷了沉浸在回憶裏的蘭陵瑾朝的思緒,他揉了揉太陽穴,一時間卻恍若夢醒,方才想起的那些往事,都如同夢境一般,那樣矛盾年少的自己是那樣的遙遠,時間一恍已經快二十年過去了。
    而想到曾經自己有很多次都差點殺了蘭陵禦離,他輕輕的揚起了嘴角,就連那次逼宮之日,他和蘭陵禦離兩人抵背而立同禦外敵時,他亦暗暗想過是否回身一劍結束身後之人的性命,卻因蘭陵禦離突然問起的那一句話,從而更加堅定的握著手中利劍。
    若真的一生都將活在你的光影裏,我此時也甘願了,隻因是你。
    所以,我願意成為你最鋒利的利劍,替你殺敵,助你成王。
    蘭陵瑾朝眉宇微垂看著眼前的蘭陵禦離,寂靜的馬車中是蘭陵禦離清晰的忍著痛的噝噝呼吸聲,蘭陵瑾朝抬手撫向蘭陵禦離的額頭,目光裏如有一汪溫泉脈脈生溫,歎息而言——
    “你從始至終都信我,而我卻數次想要殺你,你又總有辦法讓我在揮刃之際幡然而醒,就是這樣的你,讓我如何能不護你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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