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披散著蓬亂的流發，斜搭著無扣的天衣。縱然赤腳站上群嵐之巔，竭力擒住幻化的白雲。縱然肉身的渣滓被煉盡，內心的雜質被除淨。
    當我嗅著黃泉路上的紅花芬芳，當我望著海市蜃樓輕輕吐露呼吸，當我落下一顆憂鬱的淚，我總能意猶未盡地想起過往的滄桑，以及未來的無定。這是上天對輕狂癡戀最溫柔也最殘酷的懲罰。
    即使披上袈裟，即使把心剝落，即使再無信仰，我依然做不到自欺欺人。
    
    悠揚動聽的笛聲譜出傷感撩人的旋律，仿若魔咒，牽動脆弱的神經，碰觸褪色的牽絆，鮮活的心髒漸漸出現裂痕。
    時間傷逝，笛音逐漸收尾，可是我卻更感疼痛，痙攣的身體繾綣得好比一碗水。
    耳邊輕輕傳來碎碎的腳步聲，隨即小小的身子停駐在我身前。小小的手掌柔柔地摸上我的頭發，清清脆脆的孩童嗓音在我頭頂上方響起：“空花哥哥，沒事了，什麼事也沒有了。哥哥，你怎麼了？你抬頭看看我好不好？”
    我緊緊捂住胸口，卻絲毫無法緩解心髒的皺縮，被無形銀針紮過的細小傷口將嗜血的痛楚有條不紊地擴散。我艱難地抬起眼看了看小孩，輕輕地搖搖頭，勉強扯開一抹笑容。
    小孩的兩條細眉微微擰了起來，湛藍色瞳仁劃過一絲慌亂，他蹲下身子看著我的臉，清脆的童聲有些發顫：“空花哥哥，你怎麼了？你很難受嗎？你哪裏難受？我幫你治療好不好？”
    我咬緊牙關甩了甩頭，無力地應道：“小殿下，我沒事，身體不難受，我沒有受傷。”
    “既然不難受，為什麼你還皺著眉頭？為什麼你不笑？”瑩白小臉湊近我，他盯著我的眼睛懵懂地問道。
    我怔怔地看著小孩，慢慢地撐起上身，用手按住胸口緩緩說道：“心口有些疼，像針紮一樣。”
    嫩嫩的小手輕輕覆上我捂住胸口的手掌，漂亮的精致臉蛋露出可愛的笑容，他看著我的臉認真地說道：“我沒想傷害你，更沒想殺你。我知道如何控製聲音頻率來殺死一些人而保全另一些人。空花哥哥，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心口泛疼嗎？因為你在為死去的生命悲傷。如果你不悲傷，心就不會疼了。哥哥，不要悲傷好不好？我不要你悲傷，我要看你的笑容。”
    看著那純真美好的笑容，聽著那輕柔溫暖的話語，我的心髒如同被安撫，痛楚竟然逐漸消散。這本應讓我感到快樂、充滿感激，可是此時的我卻隻剩滿心的哀惋與空寂。
    做出如此弑殺生命的殘酷行為，小孩沒有一絲內疚，也沒想說一聲抱歉，似乎一切都是再正常不過的舉動。他到底是個怎樣的孩子？到底有過怎樣的經曆？到底是怎麼被教育長大的？
    我輕聲歎息，伸出手撫摸小孩的柔軟頭發，喃喃自語道：“你爸很愛你，他把你保護得很好，他給了你自衛的武器，也給了你一顆冷漠的心。”足夠冷漠，才能足夠安全，才不會輕易受到傷害。
    湛藍色的瞳仁靜靜地望著我，泛起清泉的氤氳。
    我甩甩頭苦笑一聲，悶著聲說道：“你沒有錯，你隻是在保護自己，我不該怪你，要怪隻能怪自己沒用。是的，是我自己太沒用。”
    “空花哥哥……”他輕聲呼喚，飄渺的清脆童聲仿若朝露從荷葉滾落至泥地。
    我深吸一口氣調整好心緒，看向小孩展開真誠的笑容，柔聲說道：“小殿下，咱們先離開這裏吧？可以邊走邊聊。”
    他專注地看著我，眼神中沒有冷漠，沒有疏離，沒有冰冷，目光靜謐且柔美。
    被那樣的眼眸凝視，仿佛心與魂被完美契合，足以喚醒前世沉睡的夢。
    
    正當兩人寧靜對視之際，小孩俏皮地眨了眨湛藍色的眼睛，忽然翻身躍起來，以坐姿騎到我的身上。他將兩手撐在我的胸膛，居高臨下地俯視我，歡快地問道：“你為什麼半夜三更還在外麵亂逛？”
    我被迫仰麵躺倒在地上，也衝他眨眨眼睛，反問道：“你又為什麼這麼晚還四處遊蕩？你爸不管你的嗎？”
    小孩撅起小嘴，用脆脆的童聲答道：“他已經好久沒管我了。隻要我不溜出水國跑到火族去，他一般不會看我一眼。”
    “……”我張了張嘴巴，心口又開始微微泛疼。
    小孩忽然傾下身在我頸側用力嗅了嗅，然後直起上半身扁著嘴問道：“你到底喝了多少酒？你喝的是‘冰泉醉’吧？你居然跟風錦殿下一起喝酒？你知不知道他的酒裏滴了火族精靈的血液？”
    “……”我的嘴巴張得更大了，心口有點窒息感。
    小孩睜著大眼睛瞪著我，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說教道：“你以後少跟他一起，他像一隻烏賊。”
    “……”我的嘴巴已經合不攏了，心口不是滋味。
    
    我吸吸鼻子，轉移話題說道：“別再提喝酒的事了，現在我早就清醒了。我說小殿下，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還有，你到底多大了？到底是不是小孩？”
    小屁孩皺了皺眉毛，跳過我第一個問題，淡淡地答道：“我今年399歲。”
    “哈？”我驚道，“399歲？可是風錦殿下說……那，那豈不是說你明年就成年了？你明年就會變成大人模樣？你如果變成大人模樣會不會比你爸更英俊更霸氣？”
    小孩淡然一笑道：“我今年是399歲，明年還是399歲，後年也是399歲。”
    我臉上的驚詫表情幾乎要定格了：“你是說，你可以長生不老？？？”
    “不。水國人最多可以活到3000歲，我也不例外。隻不過在我有生之年，我將一直停留在399歲。”
    “為什麼會這樣？”我奇怪地問道。
    “因為我是一個不得寵的水國之子的兒子——大家都這麼說。我爸不喜歡我，給我加了‘歲月之痕’的封印，封住了我的力量，也封住了我的真實容貌。”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在淡淡微笑，似乎一切都早已欣然接受。我伸出手捏捏小孩的精致臉蛋，摸摸他的孔雀藍長發，柔聲安慰道：“我想你爸這麼做一定是有原因的，或許他有難言的苦衷。天下沒有哪個父親不愛自己的兒子，你爸也不會例外。”
    小孩聳了聳瘦小的肩膀，絲毫不為剛才的談話而情緒低落，反而眼中露出狡黠的斑斕光芒，他話鋒一轉，用奇怪的語調問道：“空花哥哥，我跟你真的很像嗎？”
    我微微一怔，隨即說道：“這個……我也不知道啊。我都好久好久沒有照鏡子了，差不多記不住自己的長相了。”自從楊曦來到這個時空之後確實還沒正經地照過鏡子，對空花的模樣完全沒有印象。
    “那我們一起照照鏡子好不好？”小孩燦爛一笑，很有禮貌地征求我的意見。
    我快速點頭，剛想說“好”，卻有聲音突兀地插了進來。
    
    “小殿下，殿下要見您，請您即刻隨老夫前去。”那個頭頂翹著一根長須的莫離大叔不知何時已經來到我們的附近，看著我們的方向字正腔圓地開口。
    小孩沒有轉頭，隻是微微彈了彈小小的身軀，他看著我的眼睛笑著說道：“空花哥哥，咱們下次再聊好不好？”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去吧去吧！”我點點頭，衝他揮揮手。
    小孩從我身上爬起來，理了理自己過於寬大的碧藍色外衣，轉過身隨著莫離大叔一起離開。
    我快速起身，條件反射性地跟了上去，直到莫離轉頭以恭敬的姿態說道：“空花公子，殿下隻吩咐要見小殿下，你先請回吧。”
    我愣在原地，隨即嘿嘿一笑，連忙應道：“是是是，你們走，嗬嗬嗬。”
    
    是個鬼！這麼好的見證“父子相聚和和睦睦共享天倫之樂”的機會楊曦怎能放過？我不跟著前去偷窺都對不起我這身體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