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沉默了一會後，用毫無感情的聲音說了一聲“對不起”，而後毫無壓力地轉換到了下一個話題：“我認為他沒有精神性疾病，隻是受到了較大的刺激，現在他的情緒是否已經穩定了？”
    “嗯，如果需要接受測試才能結束關禁閉的話，希望越早越好呢。泉是個堅強的孩子，承受能力很強，這次的事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的責任，由於見不到我，長期的壓抑、不安，把他弄得有點神經質了。”毫不臉紅地說出曖昧的句子，並以對方糾結的表情為樂這種事，隻有九秋做得出來。
    醫生的神情果然因此而變得古怪，不過隻是短短的幾秒，而後就恢複了鎮定。
    兩人再沒有說什麼話。
    按照之前的安排，九秋在見過北川泉以後，需要在午休時間回到少年犯中間，安撫他們的情緒，而現在兩個人就是向著他們工作的高台走去的。
    “您的職責是監督我探視泉，對麼？”
    “對。”
    “那麼現在您的職責應該已經完成了，”九秋微笑，把話說得更明白了一些，“我想，接下來我一個人過去就可以了。”
    醫生隻得在原地站住，改為目送。
    九秋沒有回頭再看他，隻是略微有些哭笑不得。人對情感的感知能力天生就是不同的，而這種能力由於後天環境的限製，有的得到提升，有的被迫退化，甚至能退化到連自己基本的情緒都不了解的程度。
    比如身後這個人，似乎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已經喜歡上了某個人。
    ……
    九秋朝著大家的聚集地走去。
    此時正是午後，難得的休閑時間，可即便是從遠處看，也會發現大部分人都沒有什麼興致。流言如瘟疫般四溢的時段，因各懷心事又無法交談而產生的狂躁，隻能誘發暴力事件的出現。
    而自己就是為了解決這件事而來的。
    九秋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將呼吸調整到最平和的狀態，而後開始在腦海中措辭。
    真相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讓他們相信所給出的解釋，就像過程怎麼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永遠是最終的結果。
    人類，是最純粹的功利主義動物。
    走到這裏時，已經有人發現了九秋。
    九秋甚至能聽見倒吸冷氣的聲音，他已經習慣。目光微微流轉，用嘴角的微笑跟他們打招呼，然後把他們難以置信的表情盡收眼底。
    嗬，不錯，有的孩子已經激動得要哭了。
    九秋看到有個高大的青年非常想過來說話，卻又像顧忌什麼似的，隻朝他傻笑，笑了幾下後又拔腿就跑，衝向霧氣中的高台，邊跑邊用力揮手，想引起別人的注意又不敢高聲呼喊。其他的孩子則在他身後緊緊跟著，生怕落了一步，又不敢靠得太緊，好像渴望火光而有所畏懼的飛蛾。
    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了呢。
    不同的高台下，不同膚色的人由坐著變成了站立，下意識地用震驚的目光行禮。九秋朝他們揮揮手，他們便猶猶豫豫地跟上來，加入了他身後的隊伍。
    騷動逐漸擴大。
    不許十人以上群聚，是地下一層的規矩，不知為什麼，今天的所有人都有了打破它的膽量，仿佛被看不見的線牽引住了一樣。人源源不斷地朝這裏湧來，帶著激動不安或焦躁懷疑的情緒，像是要參加某個世紀末的集會。
    九秋來到地下一層最中心、也是最高大的高台下麵，環視了周圍一圈，笑了笑，沿著台階走了上去，在大約第十階的位置停下，轉身，坐了下來——明明是居高臨下的位置，卻偏偏是家常聊天的姿勢。
    “很久不見大家了呢，看起來，都還很好。”九秋輕輕地把手放在膝蓋上，流轉的目光掃到了台下的每一個角落。
    一瞬間，鴉雀無聲。
    “而且，還有新人加入了，沒能及時歡迎你們，很抱歉。”九秋微笑，“哪一位是叫拉斐爾的小天使呢？”
    人群中一陣騷動，幾秒鍾後，一個纖細的人兒被推了上來。
    “果然很可愛，過來。”
    拉斐爾清澈的眼睛眨動了兩下，然後很乖巧地走上了台階，雖然略微發抖的手暴露了些許緊張，但是可愛的臉蛋上那甜甜的笑容足以讓人忽略這個細節。
    “坐在這裏吧。”像真正的兄長寵溺弟弟一樣，九秋拍拍自己的腿，拉斐爾愣了一下後，大大方方地照辦了，九秋得以拿起他的手腕，仔細研究。
    台下的氣氛壓抑得可怕，地下一層從未有過如此驚人的死寂。
    九秋歎了口氣：“果然，是巴布魯的呢。”
    人群突然開始躁動，有些年紀小的孩子甚至控製不住恐懼的情緒，絕望地哭了出來。
    “泉沒有說假話，所以，我希望在他回來以後，那些質疑過他的人能向他道歉。”九秋一旦開口說話，下麵的聲音就自動平息下去，還未發出聲來的抽泣也就變成了嗚咽，“拉斐爾手上的，的確是一位熟人的腕帶，那位熟人，現在已經被確認死亡。那麼，是不是說，所有滿了二十歲，從這裏離開的人，都會有同樣的下場呢？”
    死一般的沉寂，再一次降臨。九秋的目光，從每一個人臉上掠過，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表情：有的在質問，有的在等待，有的已然絕望，有的人把眼睛睜得很大，但裏麵空空如也，有的人已經捂上了自己的嘴，好像害怕有魔鬼從身體深處跑出來。
    眾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