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好像變成了透明的，被完完全全地看穿了……這種震驚和恐懼，已經久違了。
    九秋並不是一個容易被看透的人。
    還是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藥廠區的貧民窟來了一個外麵的客人。於是蓬頭垢麵的女人從快要坍塌的二層陽台上探出頭去看，她們的旁邊掛著沒幹的褲子和破破爛爛的尿布；老人從發黴的地下室裏走出來，站在門口觀望，他們已經不能再見陽光了，長期黑暗的蝸居把他們變成了一種類似黴菌的存在；而那時九秋正和小夥伴們在垃圾堆裏瘋玩，看誰能把誰的腦袋按進腥臭的垃圾裏。
    那人朝他們走來。
    黯淡的日光，類似於廢墟的垃圾場，一群野狗般的孩子。可那人似乎並不嫌惡，至少，在他的眼睛裏看不到嫌惡。
    孩子們的動作，停下了。有的剛把別人摔進垃圾堆裏，此時便站在一旁，手插進褲兜，警惕而痞痞地歪著腦袋看，有人正艱難地往外爬，看到陌生人走來，也不爬了，倒更想鑽回到垃圾裏似的。九秋那時已經從垃圾堆裏爬出來了，正要拿掉掛在頭上的髒鞋帶。
    那人在離他們約三米的地方，站住了。而後，從兜裏掏出了一些東西。
    所有孩子的眼睛，都睜大了。
    糖。
    什麼樣的都有，用各種鮮豔的紙包著。小小的糖塊在他的大手上顯得很卑微，但正是這種卑微，顯得它們更多了，好像一人一塊都分不完。
    那人忽然把手一揚。
    一秒，兩秒……大約到了第五秒的時候，一個孩子突然衝了過去，一把抓起地上的糖塊，飛快地剝開，塞進嘴裏！這個動作立刻激起了同伴的反應，一時間所有孩子都像真正的野狗一樣，開始搶地上的糖，互相扭打、撕扯……人性的醜惡在生命的最初階段，血淋淋地暴露了出來。
    隻有一個孩子沒動，那便是九秋。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看看扭打在一起的同伴，又重新打量了一下這個陌生人，終於猶豫而又小心地，從旁邊繞了過去，走向他，在離他兩尺遠的地方站定。
    “你搶不過他們？”那人看著他笑。
    “不是。”
    “那你為什麼不去搶。”
    九秋也笑了，笑得像一隻小狐狸：“我猜你的兜裏還有。”
    那一刻，九秋清晰地看到，那人的嘴角浮起了更明顯的笑意。他的手重新伸進了兜裏，掏出了一把糖塊，遞向九秋。
    九秋用兩隻手接過來，看了它們一眼，那一眼裏包含了最真實的渴望。
    然而下一秒，他把它們揚了出去，比那人的動作還要誇張。糖塊高高地散在空中，那時其他的孩子很多都抬了頭，他們的眼睛裏映出了那些糖在最高處定格的刹那。
    然後就是雨點般落地的聲音，和新一輪的瘋搶。
    九秋被那人抱了起來，異常突然地。他本能地想尖叫，可是那人非常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背。
    “你在幹什麼？”
    “玩。”
    “你想把好東西分給同伴？”
    九秋搖頭，目光輕輕流轉，那神情根本不像一個孩子：“我隻是想看他們搶。”
    那個人的模樣，九秋已經不記得了，可他那時說的話，雖然當時完全不明白，卻不知為何深深地印在了腦海，直到很多年過去：
    “你真是個可怕的孩子，看來我沒有認錯。不過，你要是真的想成為神，就要當心，不要讓別人看透你，你的內心太強大，也太黑暗了。”
    是一種暗示，也是一個咒語，從那一刻起，九秋的整個人生軌跡，改變了。
    十幾年過去，能看穿他說謊的人幾乎可以用指頭數得過來，而在九秋十四歲以後，就再也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除了……除了那個自己一心想忘掉的人，還有伊戈爾。
    為什麼伊戈爾能做到？他的情商應該連幾歲的小孩子都不如……
    九秋把頭深深地埋進了伊戈爾的懷裏。
    “伊戈爾，聽我說……你不要生氣，好麼？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
    伊戈爾的手臂環住了他，意思是允許他繼續說下去。
    “我之前有一個深愛的人，我非常…非常地愛他，可是他後來死了，也就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很難過，一直沒有緩過來。”九秋把頭埋得更深，手也緊緊地摟住伊戈爾的脖子，“可是我現在好多了，因為有伊戈爾在，我很喜歡伊戈爾……給我一點時間，不用太多，我想很快就可以了，就能把死去的人忘了……”
    伊戈爾的臂彎收得有些緊，緊得讓九秋透不過氣來。
    “唔…伊戈爾……”
    伊戈爾低低的，微啞的聲音，在九秋耳邊響了起來：“我很生氣。”
    “嗯，我知道…伊戈爾對不起，我不會再想別人了，我錯了……”
    “現在，”伊戈爾像是要把九秋捏碎，“現在就忘。”
    “啊……伊戈爾輕一點…我記住了，我聽話……我是你的，什麼都是你的！”突然很想證明這一點，即便是真的被捏碎也在所不惜，隻是想回應伊戈爾的痛苦，“伊戈爾，我愛你……”
    疼痛，消失了。
    咦…剛才自己好像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