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撲克牌的邊緣，低著頭，那一頭短發在這無光的地方終於呈現出了淺金的本色，而不是強光下所看到的銀。
    九秋忽然很擔心。他想大聲喚伊戈爾的名字，讓他過來，因為隻要再邁出一步就會一腳踏空，跌入無盡的黑暗，可是自己的聲音不見了。明明在努力地呼喚，對方卻聽不見，不，不隻是對方，自己的聲音似乎迷失在了神秘的空間裏，或是被未知的事物吸收掉了，它甚至沒有傳進自己的耳朵。
    所以九秋朝伊戈爾走了過去。
    很小的一張撲克牌，極有限的空間。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似乎隻有幾米，可不知為什麼，九秋就是走不到伊戈爾的身邊，他的腳步一直沒有停下，兩人間的距離卻始終沒有發生改變，就好像每當他邁出一步去，伊戈爾就會自動遠離一步似的，可這是不成立的，因為伊戈爾沒有動。
    空間重疊。
    這四個字忽然在九秋腦海中閃過。他隻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它的效果，卻完全不懂得它的原理，感覺上好像是說，兩個平行空間處在同一位置存在，它們重疊，卻根本沒有交集。
    自己和伊戈爾，存在於兩個永遠沒有交集的空間裏。
    九秋的腳步，停下了。
    人類與阿佛洛狄忒，日與月，主人與奴仆，光與影，造物主與卑微的螻蟻。
    這是人類定下的，自以為是的法則。然而他們忘記了，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平等，不是所有人都生活在天堂，就像不是所有神明都是造物主。被踐踏在泥土裏的，悲哀的靈魂，被打上了下等的烙印，置於淤泥之中，他們與阿佛洛狄忒幾乎沒有兩樣，於是雙方開始互相憐憫，在絕望中產生了彼此都不明白的感情。
    可這不是愛，絕不是。
    九秋發覺自己的衣襟濕了一片。
    為什麼哭呢……居然就這樣在夢裏哭了，哭得如此真實。為什麼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幻滅感，難道之前，自己一直在奢望著什麼東西嗎……
    就在這時，伊戈爾轉過了身。
    相隔幾米，實際上卻是兩個空間的對視。一瞬間，九秋的心跳幾乎靜止，他看見——
    伊戈爾灰色的眸子裏，有晶瑩的東西在閃動，那是…人類的淚水。
    “伊戈爾，你……”
    說出來了！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能夠聽見了！！！
    “伊戈爾，過來！”
    九秋開始朝著他跑。他不擔心自己會因跑得太急而衝出這張撲克牌，因為他清楚，這裏是牢籠，根本無法打破、無法逃脫的牢籠。然而就算如此，還是要跑，直到體力耗盡、伏倒在冰涼的地麵為止。如果生命沒有被賦予意義，那麼就自己創造意義，如果不能成為造物主，那麼就成為破壞者，把一切推倒重來！
    伊戈爾也開始跑了，同時朝九秋伸出了手。
    無聲的空間裏，突然傳來了一聲巨響。這響聲大得不可思議，就像是天地初創之時，清與濁、冰與火在一片混沌中猛然相撞！腳下的撲克牌開始搖晃，之前的絕對靜止，似乎被某種未知的巨力打破了，這搖晃越來越厲害，撲克牌就像是洶湧波濤裏的一葉小舟……九秋開始站立不穩，他覺得自己可能要在這搖晃中墜落下去了！
    這個念頭剛一閃過，腳下便空了。
    然而他沒有掉下去。
    左腕，傳來了清晰的痛，這種疼痛是如此熟悉，隻有伊戈爾才能把人捏得這麼痛……
    九秋仰起頭，就看到了他。
    伊戈爾抓著九秋的手腕，就像是提著一件小東西那樣輕鬆。他蹲在撲克牌的邊緣，用熱切而天真的目光注視著九秋，而他的身後，是正在熊熊燃燒的世界。
    被火光吞沒了的世界。
    “伊戈爾……”
    這時九秋手腕上的疼更加清晰了，不像是要把他提上去，倒像是……
    “唔……”
    九秋睜開了眼睛。
    撲克牌消失了，火消失了，剩下的是這個溫暖的，彌漫著曖昧氣息的小空間。讓人安心的黑暗和身邊人的體溫一樣，實實在在。九秋用還有些迷蒙的眼睛，看了一眼死死抓住他手腕的家夥，笑了：“伊戈爾，怎麼了？”他聽出自己的聲音有點啞，不知和夢裏的哭泣有沒有關係。
    “睡好了。”
    “可是天還沒亮呢，”九秋用另一隻手揉著他的發，目光溫柔，“我想再睡一會。”
    可是伊戈爾搖了搖頭。
    暗夜裏，他灰色的眸子似乎有了某種光亮，讓人琢磨不透。九秋愣了一下，輕輕攬住他的脖子，讓自己更貼近他的身體，附到他耳邊，“伊戈爾想說什麼？”
    “我們出去。”很堅定的祈使句，意義也已經很明確。
    九秋點了點頭，伊戈爾便鬆了手。兩人開始穿衣服，漆黑的房間裏響起了衣物的簌簌聲。不知為什麼，誰也沒有提到開燈，兩人之間似乎有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像是淘氣的孩子半夜跑到小夥伴的窗前扔石頭，讓他出來和自己一起去墓地探險。衣服很快穿好，九秋踩上鞋子，當然沒有忘記給伊戈爾也穿上鞋。
    “開門。”
    不知是不是九秋的錯覺，伊戈爾似乎在有意地壓低聲音。聲控門在兩人麵前無聲地打開了，門外，一條長長的、浸沒在黑暗中的透明走廊，如同一條冬眠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