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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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兒醒來時,正以一種很舒服的姿勢睡在秦朗身邊,秦朗的唇就軟軟地觸在她額上。舒兒有一瞬間想耍賴,她很想不用擔心以後,也不用承擔做一個成年人的責任,就偷偷貪戀這麼一會兒溫柔,可是敏感的秦朗已經發現了:
“醒了?別裝了,起來感覺看看,好些了沒有?”
一直到回到姨媽家裏,舒兒都還在為早晨被秦朗識破而不好意思,並且開始擔心秦朗回省城看病取藥的結果,她本來計劃在姨媽和舅舅家各住兩三天,然後媽媽會趁那個周末回小城來接舒兒,順便和姨媽、舅舅小聚。在這期間,舒兒找個機會偷偷給秦朗撥了一個電話。
這時候手機才剛剛普及,就算在生活總體比較富裕的省城,中等以上收入的家庭才剛剛用上手機。秦朗因為在校外租房住,為了方便聯係,也買了一部手機,舒兒打通他手機的時候,他已經買好藥,回來小城了,他告訴舒兒:
“我要去看看媽媽,今天是她的三年忌辰。”
舒兒這才想起這件事,連忙跟姨媽說了一聲,陪秦朗一道去了墓園,姨媽還特意叮囑舒兒買一束菊花帶上。
墓園是在一座小山自然形成的山坳裏,依山而建,麵對大江,據說風水很好,當他們爬上青翠蔥蘢的山腰時,舒兒一邊大喘氣,一邊不依不饒地問著秦朗,看病時醫生到底怎麼說。
“醫生……隻要給錢,買很貴的藥,醫生才不管那麼多。”秦朗的聲音忽然變得很陰鬱,他看著十幾米外,自己媽媽墓前的那幾個人影。
舒兒被他聲音的變化嚇了一跳,順著秦朗的目光,她也看見了那些人,這時其中一個男生轉回頭看見了他們,於是招呼其他人也轉過身來,這些人很親熱地笑著,紛紛叫道:“秦朗!”
這是幾個大男生,小的可能和舒兒秦朗差不多大,也是大學生的模樣,顯得年齡大一點的也頂多不過二十四、五歲,他們中的一個走上前來,使勁拍了拍秦朗的肩膀:
“黃哥說今天是阿姨的忌辰,叫我們來磕個頭,順便替他給阿姨燒點紙錢。”
“黃三?你們什麼時候管他叫黃哥了?他讓你們來這兒找我?”秦朗絲毫沒有回應他們的開心,似乎並不把他們當朋友,除了被打擾的不滿,舒兒感覺到他還有一絲不安。
“嗬嗬,是啊,這不是果然找到了嗎?咱們到外麵等你。”一個模樣很機靈的男生向其他人示意離開,還走到墓碑前,似模似樣地跪下來,很響地磕下頭去,嘴裏念念有詞道:“阿姨,請您在天堂裏放心享福,咱們會照應好秦朗的。”
這個舉動讓舒兒很意外,她覺得滑稽,但畢竟是在阿姨的墓前,何況秦朗臉色出奇的深沉,她忍住了笑。
這些人都走遠之後,秦朗才在母親的墓碑前跪下來,他一把推開已經有人放在那裏的紙錢和香燭,擺上自己買的香燭點燃,拿出帶來的盤子放上水果。舒兒陪他跪下來,把菊花輕輕擺好,去年暑假她在暑期實踐,回家時間很短,隻趕上陪秦朗來給阿姨掃墓,她記得秦朗哭得很傷心,她安慰了他很久也沒用,直到她回學校時,他的情緒還非常低落。
見舒兒看著自己,秦朗問她:“你看我幹嘛?”
“我怕你又會哭啊。”舒兒衝著他笑了笑,發現他的神情異常嚴肅,就像自己在跟自己較勁似的。
“哭有什麼用?”這句話之後,秦朗看著墓碑上母親的照片,嘴唇翕動,無聲默禱了好一會兒,悶聲磕了三個頭,很幹脆地站了起來,說:“走吧。”
這個人又不像秦朗了,秦朗從來沒有這麼像個……男人。應該是因為大家都長大了吧,舒兒溫柔而沉默的跟在他身後,走到墓園大門外的公路上,看見剛才那幾個男生在那裏等他們。
“秦朗,走,黃三請咱們吃飯,咱們先一起去接杜雷。”還是那個一臉機靈樣的男生。
“黃三很少回小城啊,這麼巧?”秦朗低著頭好像在猶豫,最了解他的舒兒卻看出來,他根本就沒打算去,隻是在假意客氣。雖然這些男生看上去很油滑的樣子,但形象倒也整潔,舒兒對他們沒有惡感,而且她也聽秦朗說起過杜雷這個名字。
剛到大學那個學期,有時候他們通電話時,秦朗會說起他新交到的一個好朋友兼老鄉杜雷:“那個家夥,我都不敢把你介紹給他,雖然他是個汽車修理工,但是看到他的女孩子沒有誰能逃過他的勾魂術,哈哈……他長得還很像陳冠希。”
舒兒記得自己回答過“我才不喜歡陳冠希那個型的”,後來就很少再聽見秦朗提起這個人了,她也沒放在心上,現在看來,這些人應該都是秦朗大學時交到的朋友。
“嗨,這麼巧都湊到一起了,怎麼能不去?就是杜雷那個家夥打的賭,黃三從省城回來辦事,要請我們這群小老鄉吃飯,嘀咕著你最近怎麼老不見,杜雷說今天是阿姨的忌辰,我們準能在這兒找到你,黃三就跟他打了賭……走吧走吧,你不出現,空口無憑,杜雷就輸定了。”
說著,那些人都附和起來,那個男孩子接著又笑嘻嘻地說:“還有這位美女妹妹,以前沒見過呢,能帶她一起來掃墓,可不是一般朋友,都一起去吧。”
說到舒兒,秦朗立刻很警惕的樣子:“我正要送她回家呢,不然她的家人會擔心,要怪我的。”
“哈哈,看你緊張的,誰會跟你搶啊,美女,你說是吧?秦朗你怎麼搞的?這麼小氣了?又不是一天的朋友了,吃個飯還磨磨蹭蹭的。”那個男生見狀把攻勢對準了舒兒,很燦爛地笑道:“我叫何滿江,朋友們開玩笑,都叫我河馬,是省理工大學的,大四了,也是小城老鄉,不過中學沒考上二中,讀的一般中學,你呢?”
省理工大學就在秦朗讀的X省美術學院旁邊,舒兒覺得這個男生的坦誠和熱情讓人不好拒之於千裏,而且既然都是同學,又是老鄉,距離也拉近了,她看看秦朗的臉色,忽然很想知道這裏麵到底有沒有什麼隱藏的故事,從這些人那裏,應該可以了解到大學這兩年裏秦朗的更多情況,於是她很客氣地笑了笑說:
“我叫舒兒,和秦朗是中學同學,現在在X大。沒事的,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小城又不大,天還沒黑呢,秦朗,你和你的朋友一起去好了。”
“哇,原來是名牌大學高材生!好了好了,都去都去,怎麼能讓美女一個人回家呢,太不紳士了,吃過飯再讓秦朗送你回家,上車吧,杜雷還等著呢。”河馬說著,已經和其他人一起伸手攔下兩輛出租車,並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正要擁著舒兒離開的秦朗。
被男生們推著坐上了出租車,秦朗在舒兒耳邊低聲說:“打個招呼就走。”
他們首先去了一個修車廠。男孩子們叫了幾聲杜雷的名字,一個男生穿著藍色連身工裝,上麵還邋邋遢遢沾著東一塊兒西一塊兒的黑色油汙,手中拎著一把大扳手從一輛漂亮的黑色小轎車後麵吊兒郎當地抬起身子,笑著向他們走過來。舒兒這時立刻理解了秦朗用語言無法形容的,這家夥給人的印象——“性感”這個詞簡直是為他而生,何況他長得的確有點兒像陳冠希,特別是那個嘴角一扯的壞壞笑容。
那輛黑色車子就是男生們口中那個“黃三”的,舒兒以前對車毫無興趣,也一無所知,自從大一認識過了一個叔叔輩的朋友之後,才開始注意到了男生們熱衷的車子品牌和價值問題,她覺得自己認識這輛車前麵4個圓圈相疊的標誌,這樣的車子好像挺上檔次。
“好了,沒事!”杜雷熟練地脫下了連身工裝,扔給旁邊穿著同樣服裝的工人,露出自己穿得皺巴巴的牛仔褲跟T恤:“謝謝你們的地盤兒,哈哈。黃哥,沒事兒,小問題,已經好了。”
“嗬嗬,說了不用你親自動手的,辛苦了辛苦了……”說話的是從車裏鑽出來的一個男人,不到四十歲的樣子,不但大肚子,還有點兒禿頂,個子也比男生們都要矮,隻和舒兒差不多高,穿著有鱷魚標記的恤衫和西褲,同樣有名牌標誌的皮帶係得很高,勒住大肚子,食指上戴著一個樣子很土的大金戒指,看見舒兒的時候還眼前一亮——舒兒完全沒想到這群男生的朋友會是一個這樣的人。
不過說起話來之後,他給人的觀感又有些不同,他說話嗓音很低,很沉穩,給人一種可靠和真誠的感覺,言語不多但很得體,似乎並不像舒兒乍一眼看到的那麼俗不可耐。
一群人說著話重新上車來到了一家在小城挺有名的特色飯店,預先訂好的包廂裏已經有一個女孩在等他們了,她誰也沒理就一頭撲進了杜雷懷裏,不知道在小聲說些什麼,看樣子無非是撒嬌之類的。秦朗自從見到黃三之後就一直在和他斷斷續續地小聲說話,現在才把舒兒簡單地介紹給了大家,說:“這是我認識了快十年的老朋友、中學同學,舒兒,暑假結束就要出國了。”原本說的“打個招呼就走”,他卻繼續跟那個黃三在一旁小聲說起了什麼,似乎被黃三的話題吸引住了。
等菜的間隙,男生們很快幾個一群的也小聲說起了什麼,有幾個則打起了牌,隻有她們兩個女孩子,自然坐到了一起。舒兒沒想起什麼話好說,假裝忽視了男生們對她的注意和興趣,隻留心看著房間一角的秦朗的表情:專注的漠然,還有些緊張。
旁邊的女孩子打開一包薯片吃起來,同時往舒兒麵前一遞,舒兒這才看清楚了她的樣子。
她長得就像一個大號的芭比娃娃,皮膚白膩,睫毛極其濃黑,顯得整個眼睛尤其動人,而且經舒兒近距離觀察鑒定,基本可以判斷那是天生的。
“從來沒見秦朗帶過女孩子,你是他女朋友?”
“嗯?……不是啊,不過做了很多年好朋友了。”
芭比娃娃不相信,斜了舒兒一眼:“切,是他女朋友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雖然他比我家杜雷還差了一點點,但是也很帥啊,而且都沒見他交過女朋友,哈哈,有段時間還有人以為他是GAY,我嚇死了,以為他愛上我家杜雷了呢……”
舒兒婉言拒絕了薯片,手裏拿起一杯水慢慢喝著,芭比娃娃有一下沒一下地往嘴裏塞薯片,在嚼薯片的“喀嚓喀嚓”聲的間隙中,又說起了秦朗:
“喀嚓喀嚓……秦朗就是太孤僻了,其實他受女孩子喜歡的程度不比杜雷差,隻是他很難接近,慢慢的也很少有女孩子找他了……”
“喀嚓喀嚓……我認識他們也就這兩年的事兒,都數不過來見到秦朗拒絕了多少女的了,大的小的,學生也有大姐也有……我懷疑他還是個雛兒……”芭比吃吃的笑起來。
“喀嚓喀嚓……不過聽他們說他真不是同性戀,據說他一直在等一個女孩子,是青梅竹馬的,他等她好多年,從初中就開始,可惜人家馬上要出國了……”
說到這裏,芭比正好瞥見舒兒的表情,烏溜溜的眼珠轉了轉,忽然“撲”一下吐出一口渣滓:
“——不會就是你吧?——不就是你嗎?!”
她這時才開始拿正眼上上下下打量起了舒兒。
舒兒被一口水嗆到了,趕緊放下杯子咳嗽起來。
舒兒後來已經遺忘了那些男孩子們的臉,但她卻記得那次晚餐的輕鬆氛圍,她也印象深刻的記得這個女孩子,記得這個女孩子告訴她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秦朗在等舒兒,除了舒兒自己。
那次舒兒沒有聽到什麼特別的話題,桌上有人喝酒,不願喝的人也沒人勸,很隨意,男孩子們很正常,那個中年人黃三幾乎一直在低聲跟秦朗說話,樣子很客氣……總之,沒有誰能看出那是一餐死亡聚會,然而桌上的大部分年輕人後來要麼都進了監獄,要麼隨秦朗一起……再也沒有機會講完自己的故事。
而芭比女孩,在秦朗和杜雷他們行刑的那一天,從小城江邊最高的山崖跳了下去。舒兒並沒有親眼看到那一幕,但舒兒在多年後,夢魂之中偶爾還會出現那個畫麵:她動人的眼睛裏充滿了天真而決絕的笑意,濃密的長睫毛輕輕閃動著,江麵上盤旋的大水鳥用哀哀長鳴伴隨著她那飛身而下的一躍,何等浪漫與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