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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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秦朗媽媽忌日那天就開始下雨了,南方夏天獨有的蒸汽般的空氣濕答答粘在皮膚上,甩都甩不掉,舒兒一邊接著父親的電話,一邊用光腳丫還無聊地趿著塑料拖鞋在地板上踩出很響的啪嗒啪嗒聲:
“……嗯,我和媽媽已經回省城了……還有一個星期呢……有媽媽在不會遲到的,她肯定會提前三天就去把車票買好了……嗯,我知道的……嗬嗬,你還沒弄明白網絡聊天?等我慢慢教你好了……好的好的,都準備好了,不會有問題的,再見再見……嗯我掛了哦,拜拜!
放下電話,舒兒看著電腦發呆。在科技加速發展的新舊世紀交替之際,網絡通訊已經把全人類的距離都拉近了,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到底應該用什麼來衡量?舒兒從小和媽媽一起長大,對這個自幼就離開她們的父親沒什麼好印象;但媽媽從來不埋怨任何人和事,讓舒兒也無處可得來對父親的壞印象。隻有每年最多一次的見麵,讓舒兒在成長歲月裏一直和父親之間保持著淡淡的客氣的距離。而父親好像在年紀漸大之後,才在某個時期忽然意識到自己唯一的女兒對自己人生的意義,開始認真關心起舒兒的生活和想法。隻可惜,舒兒已經站在青春期的末尾,用自以為成熟的目光往回看,看到的隻是來得太遲的關注——她的生活已經根本不需要一個父親,相比之下,秦朗比父親更像自己的親人。
那天結束了跟秦朗朋友們的晚餐聚會之後,舒兒回家把自己對秦朗的擔憂直言不諱的告訴了媽媽,媽媽認為她的考慮是對的:秦朗忽然變得不一樣了,好像藏了很多心事,而這種壓抑不是他的本性。
“唉,我哪個月不打電話讓他來家裏吃飯?他都一點兒不給我知道,瞞得這麼好,何苦?這算是自尊呢,還是自閉呢?傻孩子。”媽媽搖頭歎著,又安慰她說,“蘿蘿,你也不要太擔心,媽媽會盡量照顧他的。”
對了,還有媽媽會照顧他!舒兒心裏忽然有種卸掉了肩頭大半責任的釋然感,但立刻又為這種自私羞愧起來。
舒兒煩躁地踱來踱去,給自己找到了一件事情:從書堆裏挑出一些可以分給表弟表妹的書。她的表弟,舅舅的兒子,喜歡她的偵探小說和自然科學方麵的書籍;姨媽的女兒,她的表妹,則喜歡那些時尚雜誌和從小就開始積攢的大堆童話書。
重新翻動著自己在過去二十年裏看過用過的所有書籍,配音是夏天的雨聲,感覺像被隔離在停滯了時間的小空間裏,隨便翻開一本書,舒兒就能忘我地一直看下去……電話鈴聲響了好幾次,她才發現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門了,家裏隻剩自己一個人,連忙放下手裏的《格列佛遊記》,光著腳丫子蹦起來。
“喂,你好,找誰?”
那邊沉默了一秒,一個好聽得嚇人的女聲忽然笑道:“你是舒兒嗎?我找舒兒。”
“……你是誰?我就是舒兒。”
“哦?舒兒你好啊,我今天真幸運……”她咯咯嬌笑起來,中低音的女聲原來這麼動人的,舒兒從沒有為同性的聲音如此神往過,就為了這笑聲,人也會情願多聽一會兒電話,幸好,這對話的內容比這聲音的誘惑更大。
“我叫餘媚笙,在省廣播電視公司工作,你一定不會看省衛星台每周星期天晚上的那檔俗氣的《女人心事》節目的,我是它的主持人。這麼冒昧的找到你,希望你不要在意,請相信我,我隻是想幫助秦朗。”
“你?……我……秦朗怎麼了?”
“秦朗這個死倔的傻小子。他現在很需要幫助,我正好可以幫他,可他卻就是不肯來找我……”
“他怎麼了?是關於他的病嗎?他……難道沒錢治病?”這是舒兒首先想到的。
那邊的聲音忽然收起了笑意:“哦?你知道些什麼?不如跟我交換信息吧,既然都是為了秦朗。”
“嗯……”
“這樣吧,一時也說不完,不如你出來跟我聊聊,好嗎?今天節目組做外景采訪,我在湖濱路一家酒吧,下午就收尾了,你有時間過來嗎?我等你,地址是……”
她的聲音那樣柔軟,卻讓人不自覺地乖乖聽從了——就像傳說中的催眠一樣,舒兒還來不及思考其他,就拿起筆,跟著她的話音匆忙記下地址,等回過神來,想起更多疑問要開口時,聽筒裏隻剩下“嘟嘟”聲。
跟媽媽一起吃過午飯,舒兒隻猶豫了很短的時間就出了門。這間酒吧最裏麵的一個角落布置了電視上常看到的攝影棚裏的那些裝備,幾束強光聚焦在那兒兩個空空的座位上,許多人就在強光背後的陰暗中走來走去、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侍者把舒兒帶到那些人附近,跟一個穿著黃馬甲的男人低聲說了句什麼,那個男人立刻向一個背對舒兒坐在吧台旁,正被幾個人簇擁著的長發女子說:“魚美人,找你的。”
而舒兒首先看到的是穿著純白色修身長褲、非常美的一雙腿。
舒兒一向羨慕能把純白長褲穿得好看的女人,因為那意味著好身材與好氣質缺一不可。這位“魚美人”聞言回頭,長發被順手撥到一邊,上身自然向舒兒的方向傾來,側眼看看舒兒,忽然綻開一個笑容,起身走來。
“你一定是舒兒了,和他們說的一模一樣嘛。我就是餘媚笙,朋友們開玩笑,都叫我魚美人,你就和秦朗一樣,叫我餘姐吧。我中學也是小城二中畢業的,隻是比你和秦朗高了八屆…”
舒兒聽著隻顧點頭,因為隔得近了,舒兒才看清她穿著一件比純白長褲更少有女人敢穿的暗紫色鏤花貼身上衣,衣料上墜了一點一點亮晶晶的水鑽,這件衣服要求穿著人必須膚色如雪,對身材的要求更是到了危險的程度,就像她這樣——天哪,舒兒心想,要長年保持這樣的美麗程度,簡直就是打一場與青春美麗的持久戰,得有無窮的時間、精力和毅力。
直聽到她的最後一句話,舒兒才因吃驚而遲鈍地冒出一句:“怪不得……秦朗會認識你,原來是學姐。”
她笑笑,不知從哪兒抽出一支細長的煙,轉身找人要火,舒兒連忙問出在電話裏沒來得及提的那個疑問:“餘…姐,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直覺唄,隻有女人才會有這種直覺。我知道你,因為秦朗那傻小子一直在等你。”
陰暗中亮起的小火苗照亮了她的臉,“我猜,要幫秦朗,找你一定有用,不過直到上次你跟他們一起吃飯,大家才總算見到了你啊。”
“……”舒兒發現,問題好像越問越多了。
“這世界能有多大?存心要找一個人,總能找得到的。”她用一句話簡單卻全麵地結束了這個問題,玲瓏地搖著頭,卷發拂過雪白的脖頸。
“那麼,你知道些什麼?”餘姐把舒兒帶到一張小桌子旁坐下,給她倒了一杯果汁。
舒兒很簡單地告訴她,自己是怎樣知道秦朗生病的,目光卻不自覺追隨著她的側臉和身形。餘姐聽完了她的三言兩語,目光迷離地呼出一口煙圈,把自己藏在繚繞的煙霧後麵,神色落寞的思考著什麼。
幸好有這樣的神態,她豔麗逼人的外形才不至於俗氣了去。這是一個有靈魂的、活生生的美人,舒兒已經完全被她吸引了。
“我知道秦朗還沒買到藥,可是黃三又主動出現,幫他弄了些。哼,秦朗本來已經後悔了,可是想擺脫黃三這樣的朋友,哪有那麼容易?”
“什麼?沒買到?黃三……?”舒兒完全摸不著頭腦。
“對,那是進口藥,貴,而且很難買到,明白嗎?”她看著舒兒急切地點點頭表示明白,才繼續說下去:“簡單的說,黃三替他買到藥,是讓他賒賬的,秦朗一時還不起,黃三就會讓他做一些他不願意做的事情來抵帳。可是我這裏有,其實我也吃過這個藥的,比較容易買到,經濟上也還負擔得起,就算是幫朋友而已……想送給他,他卻躲著我,找誰帶去他都不要,秦朗這傻小子,沒想到倔起來跟牛似的,現在還不知道孰輕孰重,就為了跟我生氣……”
“為什麼?秦朗為什麼會跟你生氣?”秦朗脾氣一向很好,怎麼至於拿自己的身體健康賭這個氣?除非……
“他恨我吧。”餘姐看著一明一滅正在燃燒的煙頭,舒兒看不明白她的表情。
“我不是有意的,或者說,不是秦朗以為的那樣,但他完全遷怒於我了。哼,秦朗跟女孩子似的,太敏感了,小心眼兒……”餘姐說著,發出舒兒在電話裏聽過的那種咯咯嬌笑。舒兒深有同感地點點頭,滿腦子疑惑被這笑聲安撫了不少——能讓她覺得這麼好笑,事情應該也嚴重不到哪兒去。
“我都戒過了……”餘姐在煙霧中含糊地嘀咕著,忽然頓住,迅速睨了舒兒一眼,又笑道:“你這就把藥帶回去吧,我知道你要出國了,能勸勸他最好……給你一張我的名片吧,今後方便聯係我……”
舒兒已經隱隱感到一堵無形的牆阻止了自己觸碰到這件事情更深的本質,但她自然把這感覺歸結為自己與秦朗之間的隔膜,已經沒有時間去弄清楚了。
餘姐最後拿出兩個小紙包和一張自己的名片遞給她,其中一個紙包外麵是白紙,另一個紙包外麵卻有密密麻麻的字和符號,舒兒一眼就認出了苯環——作為一個理科高材生,對有機物分子式她再熟悉不過了,於是順手把那紙包展開一點兒,在昏暗的燈光下,努力辨認著那個藥物的成分。
“嗯……二苯基……甲氨基……鹽酸……”
“啊?”餘姐愣了一下,用夾著煙的那隻手指著她咯咯笑起來:“舒兒……哈哈……你真是太可愛了……”
舒兒被她笑得臉上發燙,連忙把紙包重新包好,小心地塞進自己的背包裏,慌慌張張站起來。她已經看到這是一張全英文的說明書,除了分子式的圖形外,文字部分在這光線下根本沒法辨認,她還看到了裏麵呈白色或者淡黃色的藥片,和那天夜裏秦朗服用的藥片看上去完全一樣。
“嗯……你沒生氣吧?我實在是……”餘姐忍住笑,也站起來。
“沒有沒有,我是蠻呆的……”舒兒尷尬地背上包,心想自己是不是該走了。
“這裏有電話,你這就打給秦朗,約個地方,馬上把藥給他吧,早點給他藥,或許可以早點幫到他,你說呢?”
“哦!對!”舒兒暗自說了聲“慚愧”,立刻在餘姐的示意下到吧台前給秦朗打電話。
——“秦朗,我有要緊事找你,你在哪兒?現在有時間嗎?”
——“什麼事?我在學校呢,馬上就可以出來,你在哪兒?我去找你。”
——“嗯……就在濱江公園吧,離你們學校和我家都不遠。我在公園的江邊階梯那兒等你好不好?”
——“好。舒兒……”
秦朗的話好像還沒說完,舒兒已經手忙腳亂地掛掉了電話。
餘姐把舒兒送出酒吧時,剛才的笑意還掛在唇邊,語氣卻不知為何有些冷淡:
“舒兒,你一定要說服秦朗,這不是拿來賭氣的事情,黃三是從黑市上買藥,黑市價格可不便宜呢。跟黃三,能不打交道就不要打交道,要不是你就快出國了,我得勸你也當心著那個人。那家夥打我的主意好久了,所以我知道,他心毒得很——販毒,聽說還殺過人。”
舒兒被最後那句話震得心裏“咯噔”一下,那天見到的黃三的形象立刻浮現在眼前。他看上去頂多就是個暴發戶而已,這些犯罪卻是連聽一聽都會刺激耳膜的。
舒兒不知道該想些什麼,是危言聳聽,還是自己對社會的了解太淺薄?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餘姐,卻又意外發現了另一件不相幹的事情:她原來是認得這張臉的。
大概在舒兒念初中那幾年,省電視台拍的地方劇裏幾乎都有餘姐出演,但卻都不是主角,也沒人記得她的名字,想必製片方隻是為取其養眼效果,也就是傳說中的“花瓶”……原來她改做主持人了,媽媽還曾經很喜歡她呢,相比電視劇裏給人留下的呆板印象,鏡頭之下的她還要美得多。
餘姐忽然有些悵然:“我對秦朗那小家夥其實也沒什麼非分之想……”
啊?
“……他卻不肯再見我了,偶爾發個短信他都吝嗇回複。我隻是……”
餘姐歎息著,看著門外的陽光:“……隻是年少的感覺真好,我現在做夢都會夢到自己還在二中念書,站在每天上下學都要走的林蔭道上,風吹著兩旁的白樺樹葉子嘩啦啦響,同學們在操場上來來去去——一醒來卻發現自己已經是個老人,不知道好時光都到哪裏去了?”
舒兒理解的拚命點著頭:“可是餘姐,你一點也沒有老,比以前我在電視上看到你的時候更美。”
餘姐聞言看了看她,舒兒正要補充說自己是真心這麼覺得的,餘姐已經笑了:“謝謝你,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你的眼睛還沒有學會說謊。可是這世界從來不缺少美人,新人總是一代代生出來……”
舒兒認真地說:“相由心生,美是說不出來的感覺,她們哪有你的氣韻?這可是誰都沒法比的。”
“嗬嗬,那也沒用,我老了,你看我眼角的魚尾紋,或許我會變成一個氣度不凡的老太太……”餘姐又發出她那標誌性的咯咯嬌笑:“……可是我依然羨慕現在的你:粉紅的臉蛋兒,亮晶晶的眼睛……誰不想沾染一點兒你的青春?”
“……青春?”
舒兒有點心虛。她們已經走到了酒吧外麵的人行道上,舒兒含糊地向餘姐點點頭,看著她窈窕得驚人的背影重新溶入酒吧門內的無限幽暗中,然後轉身向濱江公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