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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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陽光烘烤著屋頂,舒兒醒來,迷迷糊糊地發現自己睡在秦朗的床上,身上嚴嚴實實蓋著秦朗的毯子,房門關著,秦朗不見了。
“外婆!外婆!”
外婆已經在準備午飯了,看見她笑眯眯的臉,舒兒隻好簡單地問了一句:“秦朗……寧寧呢?”
“他一大早天剛亮就出去了,說是有點事,舒兒昨天回來坐車累了?多睡會兒沒關係,等他回來,我叫你一起吃飯。”
都中午了,還睡?外婆像自己媽媽一樣寵壞人……她好像還不知道秦朗的病。
舒兒正在滿腹心事地刷著牙,秦朗回來了,舒兒連忙胡亂漱了幾口水,看秦朗跟外婆打過招呼,趁外婆回過頭去忙廚房的事,迅速一把拉住他上了樓,進到房間,輕輕關上門,再回頭看秦朗時,他好像已經做好了來麵對舒兒疑問的所有準備,舒兒反而不知道從何問起了。
“……昨天,晚上,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你不是做夢,不過,也沒什麼要緊。”秦朗很輕鬆地笑著。他現在看上去異常精神,正常得又有點過頭。真是太奇怪了。
“不對,你包裏還準備著藥呢,難道經常犯嗎?這是什麼病?”
“呃……”秦朗做了個無所謂的手勢,“你覺得呢?不經常,真的不要緊,隻要按時吃藥就好了,正是因為好久沒犯,我才大意了,這個星期把藥都停了。”
“所以昨晚才……?秦朗,我真的被嚇到了。這好像……好像電視廣告裏的……癲癇一類的病?”舒兒對秦朗輕鬆的態度很不滿,以他昨晚的症狀看,這種病絕對不會太輕鬆。
“嗯!對!”秦朗迅速地點點頭:“就是那一類,分很多種的嘛,反正是神經類的,對了,我吃的藥也是神經類的,我是這麼理解的:大概醫生是想,我用這樣的藥,在發病時控製下生病的那股神經,再慢慢減少用量,過一段時間就會徹底好了……真的不要緊,隻是有點兒麻煩,需要時間慢慢來而已……”
無論秦朗怎麼試圖淡化這件事,舒兒還是覺得有很多問題。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怎麼會突然生病呢?外婆不知道?”
“外婆不知道,千萬不要告訴她。有一年了吧。”
“那你早上出去做什麼了?”
“去買藥唄!我以為用不著了,所以剩得不多……”
“是什麼藥?把說明書給我看看吧。”
“……可是沒買到哎!這是處方藥,藥店不賣的,我去附近那家診所了,醫生不肯直接給我開,要拿以前在醫院看病的病曆,給我看了病才肯開,而且就算他開了,診所也沒有這樣的藥,還要去醫院拿藥,麻煩,算了!”
“那怎麼行?不吃藥,你再犯病怎麼辦?”
“還剩幾片藥,支持一兩天沒事的,你不是明天就要去你姨媽和舅舅家了嗎?我看病都是在學校那邊的醫院,病曆也沒帶回來,所以你走了,我就先回省城一趟,到我住的地方拿了病曆,買了藥再回來陪外婆。”
……
不管怎麼看,舒兒都覺得秦朗是早就準備好了答案來安撫自己,她很不安,而且有了一種複雜的歉疚感,她一向認為自己是有責任照顧秦朗的,連媽媽都一向挺關心秦朗,特別是在秦朗的母親去世後。秦朗上大學就在省城,舒兒媽媽偶爾還會打電話叫秦朗去自己家裏吃飯。可是因為他們各自上的大學在相隔遙遠的兩地,她自己和秦朗卻不可避免地疏遠了……現在舒兒本來有滿肚子的想法,關於秦朗的病,和怎麼照顧他,但是這種關心無法表達,因為她就要丟下他和媽媽,自己出國了……
飯桌上,舒兒的沉默讓秦朗也明顯不安,秦朗的不自在,讓外婆也疑惑起來,這頓午飯吃得十分沉悶,外婆最後歎著氣,收拾碗筷去了。舒兒幫著外婆洗過碗,等外婆睡午覺時,被秦朗悄悄拉了拉,兩個人躲到院子一個蔭涼的角落,秦朗小聲對她說:
“舒兒,我知道你不放心,不如這樣吧,我這就送你去姨媽或舅舅家裏,然後我就直接回去省城買藥。”
雖然理智上很讚同,但舒兒完全沒有想到秦朗會提出這個建議:這是她出國之前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麵了,如果現在就離開的話,很難說今後什麼時候才會有再見麵的可能。父親不算富有,還要支付她在那邊接著上學的費用,雖然父親在異國也會一直工作,但是也不太可能闊綽到可以每年買一次來回機票……
舒兒怔怔看著秦朗距離很近的臉,他比舒兒的皮膚還要白,舒兒的膚色是一種健康的粉色,他卻是那種真正的白皙,而且是怎麼曬都不會黑的那種,舒兒曾經在很長時間裏對此羨慕不已。
“怪不得你瘦了,你……你到底能不能照顧好自己啊?”
秦朗攤開雙手:“我不知道你的標準是什麼,不過到現在為止,我不是很好嗎?”
“這還叫‘很好’?秦朗……”
舒兒有些著急,她有無數的情緒和語言需要表達,或者,她隻是不能幹脆地告別?
她抬頭看看他們兩個頭頂上,用綠葉過濾著陽光的葡萄藤,不要說對秦朗,就是對外婆,對這個簡陋古老的房子,和這種滿了花草的小院子,舒兒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可能做到告別。舒兒傻傻地站在那裏,想不出話可說,卻又不肯走,覺得自己像一個賴皮鬼。
“舒兒,蘿蘿。”秦朗拉著她的手搖了搖,低頭看著她,用比剛才更低的聲音說:“你還記得12歲第一次來這裏,我守到半夜,然後喊醒你來看曇花花開?”
“嗯。”舒兒看著自己的腳尖點頭。
“你還記得,我們高二溜出去網吧玩遊戲,玩得舍不得走,半夜才溜回這裏來偷偷摸上樓睡覺,沒驚醒外婆和媽媽,卻被毛毛發現了?”
“嗯,那時就你的一個臥室可以住,我們還睡一張床呢。”
“還說呢,我什麼便宜都沒占到,你半夜還蹬被子,凍死我了。”
“幸好還有毛毛擠在一起……”
舒兒點著頭,一滴眼淚被重重地甩到運動鞋尖,“我真的很擔心你,你能把關於你這病的所有情況都告訴我嗎?哪怕隻是知道得多一點兒也好,秦朗,你生病這麼久,居然一直都隻有一個人撐著,我……我真的很難過。”
安靜了一會兒,秦朗才重新振作起來似的,用手擦掉她臉頰的淚,使勁揉著她的短發:“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嚴重,你的擔心不過是被離別的傷感放大了而已,昨天隻是個意外。”
“聽我說。”秦朗認真地捧著她的臉:“不要舍不得了,隻要你還記得在這裏發生過的一切,它們就都活在你的記憶裏,你過得越好,它們就越好,放心去尋找你一直在找來找去的東西吧,毛毛偶爾也能追到自己的尾巴尖的……走了!我先送你。”
“……不要,我先送你去車站。”
然後他們同時:“那就在奶茶店那個路口……”
像從前無數次那樣,在奶茶店那個路口分手,數1、2、3轉身離開,往相反的方向各自回家,不準回頭。這熟悉的遊戲讓舒兒輕易地離開了小院子,雖然她極力壓抑著回頭向沉睡中的外婆說再見的念頭。
舒兒還糊塗地站在陽光下,秦朗就數了:1、2、3!舒兒條件反射的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眼淚卻一滴比一滴快的掉了下來,直到眼淚讓她看不見腳下的路時,她才第一次考慮起了這個問題:為什麼就不可以回頭呢?
從前,是因為舒兒知道,回家後的第二天,或者不久後,一定可以再見到秦朗,他們總是會在一起的。但這一次不會了。
舒兒站住了,她轉回身,用手背抹掉淚,看見秦朗高高的身影還麵向她的方向,站在那裏沒有動。她向他走去,秦朗張開雙手將她擁抱進胸膛,苦澀的聲音就在她耳邊說:“感覺有幾十萬次了,我從來都不會先離開,你卻從來沒有回過頭。”
“他每次都是看著你走得看不見了才離開,我可以證明!”
奶茶店老板居然離開了電腦遊戲,站在店門前笑嘻嘻地看著他們。
淚眼朦朧的舒兒把目光放在那個男人身上,她和秦朗從剛認識起,不知道多少次坐在他開在路口的這家奶茶店裏,嬉笑、等待或者吵架,而這個老板幾乎總是坐在吧台後麵玩著電腦遊戲。舒兒無法承受這種氣氛,所以很突然的發怒了,對奶茶店老板很凶地說:
“你!我們剛上中學時你就在這裏開奶茶店,怎麼現在還在?一個大男人,開間奶茶店開了八年,到底膩不膩啊?荒廢青春!”
男人撓撓頭,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於是笑了笑:“嗬嗬,小姑娘不好意思了。”轉身進店接著玩遊戲去了。
但是我們的青春,我們愚蠢的青春難道就如此充實、不至於荒廢嗎?當舒兒也走到了奶茶店老板的年紀,開始反省這個問題時,發現自己試圖回憶的青春早已荒草叢生,她畏懼跋涉其中,但她不用尋找,也敢肯定:那裏麵深藏著曾經開過的鮮花、曾經燦爛的陽光,還有兒時所有的嬉戲和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