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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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要從秦朗和舒兒大二那年的暑假說起。
小城的夏夜安謐寧靜,一條大江溫柔地環過半個小城,送來濕潤的空氣和怡人的晚風,舒兒本來睡得非常安穩,半夜裏卻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了,這是從隔壁秦朗房間傳來的,像是有人在拚命喘氣,伴著有一下沒一下、無力的捶牆聲。
秦朗出什麼事了?擔心壓過恐懼,舒兒從香噴噴的酣睡中一醒過神來,立刻從床上蹦了起來,懵頭懵腦衝進秦朗的房間,門沒有鎖,借著淩晨四五點未落的月光,她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
秦朗滾倒在床邊的地板上,高大的身體靠著牆縮成一團瑟瑟直抖,四肢還微微抽搐著,嘴角滲出白沫。他一手扶牆,另一隻手緊緊抓著自己的胸膛,好像打算憋住聲音自己掙紮爬起來。
這是……什麼毛病?舒兒嚇呆了,反而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本能地衝進去緊緊抱住秦朗,把他的頭擱在自己腿上。
秦朗努力想要說什麼,緊咬的牙關上卻下磕碰發出“格格”聲,他用一隻手指指下麵,又著急地搖搖手。
秦朗外婆家這棟老房子的二樓就是三間空著的臥房,外婆腿腳不靈便了,隻住在一樓,平時幾乎不上二樓,秦朗回來後就在二樓收拾一間住下,又把舒兒安排在了自己隔壁房間。一想到還有外婆,舒兒也強製自己鎮定下來,隻是一開口,聲音還是控製不住顫抖,還帶著哭腔,她小聲說:“我不驚動外婆!你到底怎麼了啊?我去打急救電話!”
秦朗死死拉著她,抽動嘴角:“不……不!”他費力地指著掛在衣帽架上的運動背包,舌頭在齒縫中發出類似“藥!……”的聲音。
“是藥嗎?”舒兒輕輕放下秦朗的頭,撲向衣帽架,取下包包在秦朗眼前的地上手忙腳亂地翻,在找到一個用白紙疊起來的小紙包時,秦朗伸手想拿,可是那隻手抖得根本伸不直,他修長的五指此時痙攣般張開、青筋迸出,在月光下像一幅專門呈現絕望意像的抽象畫。
舒兒自己的手比秦朗抖得更厲害,連撕帶拽打開紙包,她看見裏麵裝著十幾粒在月光下呈白色或者淡黃色的藥片。
“吃幾粒?”舒兒一邊問,一邊又撲到桌邊端水杯,回頭時秦朗已經掙紮著從舒兒放在地上的紙包裏抓了藥,正拚命往嘴裏塞,藥粒從他抖抖索索的指縫裏漏了一地。
舒兒這時才忽然從噩夢般的恍惚裏回過神來,愣住了:這個病態的顫抖著瘋狂吞咽藥丸的人好像不再是自己認識的秦朗……
秦朗被嗆得咳嗽起來,舒兒顧不得多想了,跪到地上喂水給他喝,又重新把他的頭搬到自己腿上,擦掉從他嘴角漏出的水。
吞了藥之後,好像又過去很長時間,秦朗才慢慢安靜下來,居然睡著了。聽到他平穩下來的呼吸,感覺到他身體的放鬆,舒兒才發現自己一直害怕得咬緊牙關,臉頰的肌肉都緊張得酸痛。
就在這一天烈日灼人的下午時分,舒兒才剛剛回到這熟悉的小城老街,她和秦朗相約回來老家小城相聚,因為舒兒已經從那座著名的大學轉出學籍,她要隨父親出國了。
舒兒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廖蘿。這是個奇怪的名字,寥落,寂寞無奈的文藝說法。因為廖蘿才幾個月,媽媽就和爸爸離婚了,直到她滿一歲,媽媽才想起來要給她上戶口,就在上戶口的派出所臨時取了這個名字:媽媽姓廖,而寥落,不用說就是那時候媽媽的心情。
幸好廖蘿還有爸爸這邊的名字,爸爸姓舒,她就叫舒兒,姓舒名兒,很好,有種曬太陽時懶洋洋什麼都不想的愜意感覺。她喜歡告訴別人自己叫舒兒,不過剛上初中時,市場上有一種很流行的衛生巾牌子叫“舒而美”,正處於青春期的小女生和小男生們當然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所以她得到了這輩子最討厭的一個綽號……
因為“舒而美”,舒兒才認識了秦朗。
那天課間操時有兩個男生在走廊上叫“舒而美”,舒兒很生氣,是剛進入青春期的小女孩很認真的那種生氣,於是她狠狠地打了兩個男生每人一拳,還氣得眼淚汪汪。這時候有個男生在旁邊說了一句很有創造性的話:
“我救了一隻小貓頭鷹,很好玩的,你要不要去看?”
因為不得不擠在她身邊一起下教學樓,這個男生和他靠得很近,但她根本不認識他,於是就瞪著他看。
後來秦朗告訴舒兒:“你那時候看上去好凶,還比我高半個頭,其實我心裏很害怕。”
“笨蛋!那你還敢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跟我搭訕?”
“我怕你尷尬嘛,他們那樣叫你,你都快哭了。而且……而且我認識你,你是四班的班花嘛,我們二班的人都知道。”
舒兒敲了一下他的頭,但心裏很開心。她和秦朗最後逃掉課間操,去看那隻小貓頭鷹了。秦朗說小貓頭鷹是從樹上掉下來被他揀到的,舒兒很相信,因為她後來親眼看見那隻小貓頭鷹站在書桌上點頭打著瞌睡,然後點著點著就掉下去了。真的!舒兒笑得想在地上打滾。
就這樣,當其他同齡男生都在忙著用惡作劇、踢球、打架還有作弄女生來釋放自己忽然增加的荷爾蒙的時候,舒兒和這個熱愛小動物,皮膚白皙,說話偶爾會臉紅的漂亮男生成了好朋友。那時他們剛滿12歲。
很巧,秦朗也有兩個名字。秦是爸爸的姓,在外婆家,秦朗叫媽媽給他的名字——原璟寧,聽上去規規矩矩,方方正正,老人家會喜歡。
其實他們的家都已經不在這座小城。舒兒媽媽搬去了省城定居,交過幾個男朋友,但一直沒有再婚。舒兒的父親也是,並且今年決定出國養老,聽說新西蘭是個很美的太平洋島國。
秦朗的父親則很早就再婚了,與新家庭在一座沿海城市定居,定期會往秦朗的銀行帳號彙錢,除了一個電話號碼之外,沒有什麼別的聯係;秦朗的母親在他們念高中時因病去世了,秦朗就在省城上大學,一直獨自生活。
但秦朗七十歲的外婆還獨自住在這座小城的老房子裏,那正是他們這次約定的落腳點。
外婆家的老房子就是從青石板老街盡頭那個奶茶店的路口往右轉,走不了多遠就到了。初中第一次來秦朗家的老房子時,舒兒就驚歎於這裏畫兒般的美:
一條著名的大江穿過小城,老房子就是在城西江邊的山上,小小的青磚二層樓房,小小的院落種滿花草,清晨可以看江麵上的霧氣縈繞,夜晚可以看見江麵船舶燈火點點,耳邊還時不時傳來輪船的汽笛聲聲。聽說在秦朗小時候,那種漂亮的白色大水鳥總是成群出現,時時發出一種清越響亮的鳴叫,而不像現在這樣,隻有偶爾才出現一、兩隻。
“記得我第一次帶你來我家是為了看什麼嗎?”秦朗問。
“曇花,外婆種的曇花開花了!”舒兒當然記得,親眼看見曇花盛開曾讓她興奮了很久。
外婆在院子裏摘豆角,看見秦朗帶著舒兒回來,笑得臉上都開了花,寂寞整年的老人最開心的事情,莫過於自己唯一的外孫帶著女朋友來陪自己。舒兒雖然也很開心地陪著外婆說這說那,但心裏酸酸的,想起了曾經那麼疼愛自己的、秦朗溫柔美麗的母親,她是秦朗外婆的獨生女兒。現在隻剩外婆獨自守著老房子了,舒兒忽然覺得連自己要出國都是很殘忍的事情,於是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外婆。
而秦朗搬了一個與自己身材比例完全不符合的小板凳,在角落裏坐下,沉默地看著在小小花園裏一邊忙碌一邊說話的舒兒與外婆。而他們少年歲月的見證者:當年被他們共同救下的小貓毛毛,現在已經是8歲高齡的老貓,就蹲在牆頭看著他們,用毛茸茸的爪子直撓頭。
吃過晚飯,他們還去江邊散步了。
“原璟寧。”他們約定的,在外婆這邊,隻能叫他屬於他媽媽的名字。
“嗯。”
“我的二十歲生日剛剛過了,你的還有幾個月才到呢。”舒兒與秦朗同年,但比秦朗大幾個月。
“嗯。”
他好像有心事,舒兒轉頭看看,忽然發現他側麵的輪廓瘦了很多,大約是因為他太高了,本來就顯瘦,所以不容易看出來。
沒有誰能比他們更了解彼此孤獨的生活,他們就像倔強的野草一樣在這個社會的縫隙裏隨風長大。這麼說或許對於以寵壞舒兒為己任的媽媽很不公平,總之舒兒很心疼,她衝動地惦起腳尖擁抱住秦朗。
“怎麼了?”秦朗嚇一跳。
舒兒在還不到他肩膀高的位置搖搖頭:“你又瘦了,我出國了,你怎麼辦?”
“大小姐!”秦朗苦笑著拉開她,哥們兒一樣一手揣在褲子口袋裏,一手掛住她的肩:“我寧願你不要疼我,你每次一時衝動,心疼我一下,我就得準備好幾個月都隻想著這一件事。可你又不會一直都陪我,我留不住你。你還是不要折磨我了。”
是的,舒兒總是不肯承認跟他談過戀愛。而就算最舍不得舒兒的母親,也全力支持她增加一段出國留學的履曆,父親更是為她辦妥了一切,希望女兒能在異國陪伴自己,這樣的機會,完全沒有理由不去,而且自己在國內也沒有其他什麼特別的牽掛……真的沒有嗎?舒兒又仔細看了看秦朗,她握著秦朗的胳膊,原來一直被她壓抑在潛意識裏的憂傷頓時江水般湧了出來。
“按照我們倆現在的年齡,已經可以說彼此認識半生了呢。”
“是啊,等我們再老一些,這個比例就會越來越大。50歲的時候,我們就認識幾乎40年,一生的五分之四……可惜就算到了那時候,你也不會愛上我,大概你到了50歲也還一直在尋找什麼東西,就像毛毛老是轉著圈兒咬自己的尾巴尖一樣……”
“你說我其實是愚蠢的小貓小狗?”舒兒使勁兒地捏著秦朗的胳膊。
“哎呀!饒命!你是想殺了我再走嗎?……”
雖然是夏夜,江邊的風也涼涼的,覓食的水鳥早已回巢,隻剩下江麵停泊的輪船,將燈光粼粼映在江水上,再映在人眼裏,隨波蕩漾。
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對了?或者這隻是一場夢?想讓秦朗睡得舒服點兒,舒兒抱著他枕在自己腿上的頭,全身僵硬著不敢動,黎明前的風吹進薄薄的睡衣,刮走她身上的汗之後,變得沁涼。舒兒坐直身子把手夠到秦朗的床上,拉下毯子來,蓋在秦朗身上,自己依然夢遊般發著愣,靠牆坐著,漸漸也疲倦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