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篇 《六》遷怒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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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使,這邊請。”
在前頭帶路的是一位宦官模樣打扮的人,略顯瘦弱單薄的身軀和有些發白的鬢角彰顯著對方是上了年紀的宮中老人。溫禧年自小伺候軒轅宇,算來也有四十餘載,論起資曆來,他這個總管哪怕是後宮妃嬪也不敢輕易怠慢。但一路來,他雖是走在青年的前頭,卻始終保持著微微垂首彎腰的謙卑姿勢,步伐更是在不著痕跡中遷就著青年。
青年不緊不慢地跟著,眼瞧著精致繁複的景色逐漸褪去,清冷孤涼的氣氛迎麵而來。當麵前轉出一條小徑時,淒清之意尤甚,兩旁不再有繁花似錦,隻有零散的鬆竹佇立。沿著小徑,已是人氣稀薄,連時常匆匆而過的宦官侍女都不再見。所以當兩人最終止步於一座牆上朱漆褪色得厲害的宮殿前,恍惚生出自己是否誤入冷宮的錯覺。
門前連個侍奉的人都沒有,溫禧年也不以為意,甚為熟練地上前,執起門環輕敲幾聲。
不一會兒,“吱呀”一聲,大門緩緩開了一道縫,探出一個頭來。梳著雙丫髻的小宮女轉著滴溜溜的眼睛,掃視著兩人,目光在青年身上略停留了一下,便定在溫禧年身上。隻見她笑嘻嘻問道,“公公前來有何要事?”問話的同時,半截身子仍在門後,顯然沒有放人入內的打算。
溫禧年臉上沒有被怠慢的不快,而是溫聲和氣地開口道,“勞煩小媛姑娘通稟三皇子一聲,國師座下豐使有事求見。”
“不行。”小媛嘟起嘴,斷然拒絕,以毫無商量餘地的口吻道,“主子方服了藥睡下,誰也不能見。”
“就請小媛姑娘通融通融,豐使可是特意。。。。。。”
“說了不行就是不行!”小媛擰起眉,俏生生道地打斷他,“殿下素來淺眠,這幾日夜裏咳疾犯了,更是折騰得不輕,正該好生休養,怎能打攪?”
輕歎了口氣,溫禧年顯然對這小丫頭的固執無可奈何,轉而朝青年商量,“豐使您看這。。。。。。”
“溫公公送到此處就行了。”青年恬靜的臉上浮現淺淺的笑意,語氣裏是清淡而不容人抗拒的意味,“還請公公回稟皇上,豐胥逗留片刻便走,絕不會打擾三皇子休養。”
溫禧年慣會瞧人臉色,雖不知青年打算如何勸服這固執護主的丫頭,也不強求,應了聲就沿著原路返回。隻是在小徑拐角,轉過身時溫禧年眼角餘光不經意地瞥見遠處的景象:門扉不知何時大敞,原本古靈精怪的小媛再沒了先前的神氣活現,低眉順眼侍立一旁,透著一股恭敬,不,該說是敬畏的意味。待青年踏入內庭,兩扇門扉才緊跟著緩緩合攏,遮去外人探究的視線。
聖上憐憫三皇子體弱多病溫禧年是知曉的,不僅破例將‘慶鋈宮’四周劃給三皇子靜養,一應事物不僅‘慶鋈宮’先挑著,還比著皇上和太後的例分派,三皇子又是個好性子,連帶著慶鋈宮的下人都沾光。這裏頭自然有皇帝和太後的一分憐惜之意,隻是落在他人眼裏便是眼紅的份了。那幾位不是好善於的主至今沒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也因三皇子的身子骨一看就不是能爭儲位的料,何苦自尋煩惱?上頭主子不滿,私底下內侍婢女間也不免抱怨嘲諷幾句。閑言碎語不時入耳,因而小丫頭年紀雖小,自是養就一股倔氣,絕不肯使人看輕主子,每每遇上三皇子的事倔得跟頭牛似的,怎的今兒個這般好說話?聯想起皇帝不僅不計較豐胥大庭廣眾之下自打嘴巴,還特地囑咐自己要‘好生’伺候。。。。。。溫禧年心下一驚,似是明白過來,定了定神,忙加快離開的步伐。在宮裏浸淫多年,溫禧年早熬成了人精,心知今日之事絕不可妄加揣測,也不得與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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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院子,就見神色間難掩病態的軒轅翽披衣而出,一身素淨長衫,青絲鬆鬆垮垮地用根玉簪挽著,左手攏著天青水色的外袍,右手掩著嘴,不時有輕咳聲從指縫間泄出。他身後跟著的婢女比起小媛更年長些,清秀端莊的臉上是躊躇焦急之色,一副既欲上前攙扶又不敢違逆的模樣。
“你來了。”看見青年,軒轅翽又是一聲輕咳,而後淺笑道,“屋裏藥味濃,不宜待客。我讓人掇拾了下院子的桌椅,你多擔待點。”
軒轅翽步伐虛浮,卻沒有開口讓身後的花嫋攙扶,看著他這副倔強模樣,青年也不知說什麼好。待他坐定,便有眉清目秀的小內侍捧上一整套茶具。茶盤由整塊黑檀木雕製而成,分量不輕,但身姿單薄的小內侍穩穩托著走了一路,連手也沒顫一下。待茶具放定,軒轅翽略一揮手,不僅小內侍,連花嫋等人也極有眼見力地退下。
軒轅翽的手保養得極佳,猶如上好的玉石,沏茶的動作更是賞心悅目。霎時間,沁人心脾的芬香措不及防地撲鼻而來。軒轅翽將茶盞遞給青年接了,又取了一盞放在自己麵前,這才施施然坐下。
“你今日怎麼有空探望我,難道是宴席上出了事?”
青年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確實是出了點事。”隨即他簡略地將今日大殿之上發生的諸事一一道來。開頭並不摻雜自己絲毫情感,冷靜得緊,末了擱在桌上左手卻攥緊成拳,顯出心緒起伏。
輕輕吹著氣,嫋嫋熱氣緩緩從茶盞升起,軒轅翽低頭抿了口茶水,邊聽邊在心裏想著,尋常聞聽得白靖寒磕著碰著這人都要心疼好一陣子,如今還能坐下來與自己談天,而不是謀劃著將連晟清大卸八塊,實屬不易。
“罷了,誰不知你牽扯上白靖寒便亂了心神,何況這等小事那位大人並不會放在心上。”午後細碎和煦的陽光越過層疊的綠葉,從隙縫間洋洋灑下,將樹下之人的眉眼鍍染得無比溫和柔順,恍惚中令人生出不真切感。軒轅翽伸手將一縷散落的發絲捋到耳後,緩緩道,“倒是連晟清一事要緊,我等先前揣測連晟清三魂堪堪補全,難免魂魄不合,一時間難免遺漏了些記憶。如今看來,他已恢複如初,再無試探的必要了。”
軒轅翽幾句話說完便掩了嘴咳嗽起來,看著他這副脆弱的模樣,青年輕歎,“他決心與我等為敵,我卻無法對付他。”
對他的反應軒轅翽早有所料,他們有千百種方法能不著痕跡地將人解決掉,但統統抵不過一個白靖寒。隻要有一絲可能讓白靖寒受到傷害,這人就絕對無法容忍。這大抵便是連晟清有恃無恐的緣由,讓白靖寒擋在前頭,這人甚至會轉而庇佑他們。
“也罷,連晟清再怎麼翻騰,也不過是一個人。若慌了手腳倒顯得我等無能。。。。。。”察覺喉嚨湧上一陣不適,軒轅翽立即從懷裏掏出個小瓷瓶,倒了兩顆黑溜溜的小藥丸,抿了一大口茶水送服,硬生生壓下即將出口的咳嗽聲。待緩過勁來,才若無其事地接著道,“既然不能對付他,隻得剪除他的羽翼。”
青年修長的指尖沿著茶盞邊緣慢慢描繪,慢條斯理地開口,“其實我今日前來並非為了連晟清,而是想問問你,之前赤藍碧三殿一同出動並不算小事,我為何半點不知情?”
軒轅翽瞄了他一眼,篤定道,“因為你不會同意。”
“這不是明擺著麼?赤藍兩殿是我下令退出東臨,自然不會自打嘴巴。碧溪又是去對付靖寒。。。。。。”青年挑起笑意,和煦萬分,“我不可能讚成。”
“那便是了,”軒轅翽淡淡道,“當日你嘴上說著要避其鋒芒,實際上不過是因皇帝派了白靖寒處理此事,你不忍讓他難做,幹脆令赤藍兩殿明著撤幹淨。我掌管殿內事務,自當盡心竭力彌補損失。至於碧溪,我若告知你,隻怕他還沒對白靖寒使出攝魂術,便讓你給殺了。”這人能為一個白靖寒拋家叛國,這等瘋狂執念,自己可不認為他會對一殿之主手下留情。
“你須知,你雖為東臨人,如今可是為北緲效力,為私情置主子於不顧,恕我不敢苟同。”
青年受了譏諷也不惱,反而不輕不重地鼓起掌,“動用赤藍兩殿暗地裏的勢力,令西北糧價暴漲、水運阻塞,如此大的陣仗,連晟清滿心滿意關注前線大軍的安危,令碧水、離火宮精銳傾巢而出押送糧草,殊不知正中你的下懷。騷擾塵緬的那一小股人馬不過是個障眼法,真正的目的在於兩宮空虛的後方。碧水、離火失了險要的安身立命之所,也無須你接著動手,放出消息多的是仇家尋仇。連晟清縱使有親王的身份,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兩宮覆滅是遲早的事。”
“赤炎心眼小,龍藍又不是肯吃虧的主,對付連晟清的黨羽定是欣然照做。再者,連晟清的退路越少,倒戈的可能越大,赤炎和龍藍苦心經營多年的勢力就算暴露也不可惜。好一個忠心為主,好一個算無遺策。”青年歎道,而後話鋒一轉,“但你將我這位殿主置於何地?”
軒轅翽皺眉,“我擅越職權,那位大人令我閉門思過我自當遵從,我也自認並沒有妨害到你。”
“我並非在指責你,”青年眉梢間極其柔和,隻是眸光幽靜無波,“隻是你落到這般局麵,果真應了那句人算不如天算。”
“出了什麼事?”雖對自己的計策極為自信,但觀青年的態度,軒轅翽心中莫名湧上不安。那位大人對他擅越職權極為震怒,一掌幾乎打去他半條命。這幾月的禁足,他多半纏綿病榻,對外界之事知之不詳。東臨獲勝尚在意料之中,但殿內事務卻無從得知。
“赤藍兩殿出動的人馬,無一生還。兩殿在東臨的勢力被連根拔起,無一幸免。”
青年的波瀾不驚的語氣卻讓軒轅翽心頭澆下一盆涼水,怔愣之餘忙追問道,“怎麼可能,誰有這般大的本事?”
“有一股極為強大的勢力在庇佑離火、碧水宮,不僅在押送糧草時予以援手,更在兩宮外圍悄然布下陣法誘殺來犯者。”青年緩緩與他的目光對上,一字一頓接著道,“七絕七殺陣。”
“啪嗒”清脆一聲,軒轅翽手一顫,手中茶盞落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本就比常人蒼白的臉上殘存血色盡數褪去,向來明亮的眸子裏泛起無措,宛如犯了大錯的幼兒,神情脆弱得令人心驚。常年受病痛折磨而不改那一分風骨的三皇子,世人皆讚其堅韌如鬆竹,謙謙君子,內斂孤傲,此刻卻讓人不禁聯想起一些生機將逝的東西,譬如薄暮夕陽,譬如斷翼殘喘的蝶,徹夜即將燃盡的紅燭。。。。。。情緒的異常衝破了隱忍克製,軒轅翽猛地捂著胸口劇烈咳嗽起來,濃烈的悲哀堪比杜鵑啼血。
“我出不去了,對不對?”軒轅翽失神間,喃喃問道。常年累月鐫刻在眉目的清貴,被蜿蜒而出的淒涼覆蓋,直至整副麵目碎裂、再也無法拚湊。
對方示弱的模樣盡入眼底,仿佛一顆石子跌入幽深寂靜的古譚,轉瞬便被吞噬,再不見蹤跡。青年失笑,還以為要費些手段,不想如此輕易,真是無趣。斂去笑意,青年的聲音依舊和緩動聽,如玉溫涼,“你知道我這人懶散,所以殿內事務我素來不願管。既放手讓你負責殿內事宜,無論你做出何種決斷,我自當順水推舟。隻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令碧溪對付靖寒。錐心刺骨之痛,不讓你也嚐嚐,我實在不甘心呢。”
若是自己沒有能力護他周全也就罷了,偏偏隻因自己一念之差,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珍寶竟陷入險境,得知消息的刹那後怕之餘是無盡的悔恨。看來自己厭棄的權勢,惹得人爭得頭破血流也不是沒有道理,那一刻自己便決定,隻有把這種東西攥在手裏,今後才能心安。
撕破了那層溫和無害的假麵目,對方過於幽寂而毫無情感可言的目光令他渾身一顫,軒轅翽咬牙,極力保持平靜,“你做了什麼?”
“你這可冤枉我了,我什麼都沒做呢。”
見他明顯懷疑的眼神,青年一聳肩,以示無奈,“神殿最看重尊卑秩序,這點你比我清楚。先前由你代行殿主之責不過是權宜之計,如今我這個正主出現,你再有作為便是越了本分。這幾年若不是我在背後兜著,那位大人能視若無睹?還有這次,若非我求情,那位大人一掌便能要你的命。三皇子的身份在外人眼裏是尊崇,在那位大人眼裏可什麼都不是。”
嘴裏說著要讓自己償還痛楚,又一副給了自己天大恩惠的模樣。。。。。。思及此,軒轅翽擰眉,“不必惺惺作態,你要為白靖寒報複我,又何必求情!我做錯的事我自己擔著!”
“你當然要擔著。”青年向來溫和無波的眼眸裏盡是冷酷,仿佛常年蟄伏水潭底的巨獸驟出,咆哮著吞噬周遭一切事物,“我知曉你對我這‘外人’奪了你殿主之位心有不甘,我也懶得計較你那些小心思。隻有一點,若是昔日我太過容忍,令你忘了誰才是白殿之主,那你便用餘生給我牢牢記著。”
瓷盞在手掌中頃刻間化為粉末,隻一瞬,青年又恢複眉目含春的溫潤,快得幾近方才一切都是錯覺。挑起恬淡適宜的笑意,青年緩緩道,“時候不早了,我也不耽誤三皇子休養生息。”
青年起身便聽見幾不可聞的“等等”二字,挑眉看去,隻見軒轅翽麵白如紙,卻執著地看著自己,眼裏似帶著乞求。歎了口氣,青年駐足,以待下文。
“七絕七殺陣。。。。。。是你杜撰,或真是那人?”對答案早有預料,他卻忍不住存了絲希望。
孰料青年隻是搖了搖頭,語帶無奈,“關於這點我不得不說,實在是造化弄人。連玨手段果決殘忍,當初剿滅‘千葉教’,明麵上是換了東臨江湖安穩無憂,殊不知為自己埋下多大禍患。連那位大人都要忌憚三分的人,他卻將那人的唯一血脈折磨了近十年。。。。。。可惜啊,如此血仇讓連晟清輕易抹去,如今反倒令那位大人投鼠忌器。若非你擅自行動,此等以卵擊石之舉我必會攔著你。”
“連晟清有那樣的本事?”
“嗬。。。。。。”青年輕笑幾聲,隻是嘴角隱隱帶著嘲諷,“連玨養了個孝順的好兒子,難怪以身侍人還能那般冠冕堂皇,若非我早知那人的身份,還真以為連玨養出了個怪胎,如此癡情呢!”
看著軒轅翽吃驚的眼神,青年頷首算是應證他所想,“繼承了連玨血脈,連晟清豈是好相與的?他一言一行必是為了今後鋪路,這樣的人做出什麼都不奇怪。你們猜測他魂魄不相融,我倒覺得他迄今為止都是在做戲。”
青年離開後,軒轅翽靜坐半晌,而後胸腔傳來陣陣悶笑,笑中帶著慘烈以及釋然的意味。原來如此,時至今日他才明白,無論自己如何耗盡心力,那個離神祗最近的位置都是自己無望的奢求。二十載嘔心瀝血又如何,那位大人的布局自己竟不如一個外人知的詳細。。。。。。原來自己竟是顆棄子麼?數年來的安逸都是那人所施舍的,當真是可笑之至!
真夠狠的,自己不過是令碧溪施了個攝魂術,便毀去自己一切希望,還強加了一股無處發泄的怨氣,令自己不甘了此殘生之餘日日受盡折磨。。。。。。偏生自己無力反抗。軒轅翽捂著胸口,笑聲不止,那人不愧是真正的白殿之主,千變萬化,令人無力招架。
。。。。。。
朱色的大門緩緩朝朱色的大門緩緩朝著兩邊打開,待青年修長挺拔的身形出現時,重紫看著對方嘴角清淺的笑意,微微皺眉。
青年顯然也瞧見了重紫,徑直朝他走去,末了停在他身前,微微挑眉道,“怎麼?”
“國師已言明,軒轅翽後半生幽禁於此地,以示對你的交待,”重紫臉上寫著不甚讚同的神色,“你又何必出現在他麵前?”
“你就斷定我落井下石?”青年半是詫異半是委屈,令重紫正欲反思自己太過武斷,就聽青年歎道,“我也不願如此,可惜我今日滿腔憤恨無處宣泄,難道我該找連晟清的麻煩?”
“不行。”重紫斷然否決,“國師有令,連晟清暫且不能動。”
“所以,我是否該用其他辦法紓解心緒?”
重紫想了想,有些遲疑地點頭。
青年輕笑一聲,也不再言語,轉身朝外走。身後的重紫有些茫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一時間又想不出哪裏出了問題,隻得跟上青年的步伐離開。
奴家有話說:期末考神馬的最討厭了。。。這篇開始講訴前輩們的糾葛,夜夜向來沒有存在感,終於到他發光發熱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