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最後一個了。我將男孩帶回了府裏，想讓他做一個下人。但是他不會說話，隻知道吃飯。我讓趙婷安排他睡在下人的房間裏，趙婷便牽著他的手往後西院走。結果他看見廚子在窗口掛著的幹辣椒的時候，便一把甩掉了趙婷的手，嘴裏發出奇怪的渴求的叫聲，撲向了那幹辣椒。院子裏，下人們奇怪地看著那個小孩，又瘦又小，像動物一樣卷縮在窗下，手裏死死地抓著一把辣椒，他丟進嘴裏一把，嚼嚼又吐在了地上，卻又飛速伸出手，把吐在地上的那點兒一把撈了回來。男孩把幹辣椒護在懷裏，眼神茫然地看著將自己圍著的人們。
    大家指著他唧唧咕咕，問趙婷，這小子怎麼啦？哎喲，他把吐在地上的辣椒又吃到嘴裏啦！
    趙婷又好氣又好笑，對大家說，這是小王爺從玉光寺裏帶回來的。是逃難來的小孩兒，寺裏逃來的那些災民全都死了，就剩他一個人了。
    廚房的老張走上前來，打量了一眼小男孩，伸手摸摸他蓬亂的頭發，說道，你這個傻仔，怎麼搶我的辣椒？嗯？
    男孩看著他，不知所雲，他不住嚼著辣椒，忽然又吐在了地上。
    啊喲，老張怪笑一聲，還真是個傻仔。
    他還不會說話呢，趙婷解釋道，大概是被嚇傻了。
    傻仔，你叫什麼名字？
    你老爹老娘呢？
    他真的不會說話。
    院子外有人在叫趙婷，大家回頭，是安爾從外麵走了過來。安爾擠到人群中間，也饒有趣味地看著那個傻仔，傻仔懷裏捧著辣椒，嘴巴給辣得發紅，正嘶嘶地吐著舌頭。安爾笑了一聲，對趙婷說，少爺問怎麼這半天還沒回來呢，叫我看看——著小傻子怎麼沒了？
    趙婷指了指他，說，我弄不動他，他抱著辣椒不肯撒手呢。
    安爾搖搖腦袋，咳，少爺非要把這麼個傻仔給弄進府裏來。
    安爾上前，大家都看著他。他一彎腰，伸出胳膊，一把撈起蜷縮在牆下的傻仔。傻仔也不聲不響，就讓安爾將他扛在肩上。安爾回頭對趙婷說，走，給他安排個床鋪去。說著就大步走去，傻仔懷裏的辣椒忽然掉在了地上，傻仔著急地張著黑洞洞的嘴，發出“啊！啊！”的叫聲。趙婷跟在後麵，撿起了幹辣椒，舉到傻仔臉上，逗他玩。
    傻仔什麼事情都幹不了，看他那副樣子，也就九歲十歲的模樣。他有時候跟在趙婷後麵轉來轉去，有時候跟在安爾後麵轉來轉去。安爾和趙婷都不在的時候，他就蜷縮在廚房的角落，看著老張，趁老張不注意，就從鍋台上撈去點什麼，饅頭花卷，大蔥八角，也不挑剔，抓到手中就往嘴裏送。老張把菜刀舉到頭頂，嗬斥他，媽那個巴子，老子劈了你！到後來，傻仔看見老張就很怕，縮到安爾和趙婷身後。下人們很注意，盡量不讓傻仔出現在我麵前，這樣不成規矩。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帶他回來。隆昌大和尚沒有攔我，隻是那小和尚似乎有些不高興。隆昌大和尚說，他也不知道這個傻仔叫什麼名字。和傻仔一起到玉光寺裏的那幾個人，都不是傻子的親人。大概他的親人都在路上死了。
    我對隆昌大和尚說，那麼這個小傻子命倒挺硬的。
    隆昌哈哈起來，說，他命克人，在路上，他克死了父母；別人把他帶到了寺裏，他又克死了帶他來的那些人。
    那麼他是不是也會克我咯？
    唔。
    大和尚搔搔腦袋，伸手撥弄胸前的佛珠，也不說話。我忽然說我要把他帶到府裏去，大和尚點點頭，說，能進王府當然好了，隻怕給您添麻煩。
    我不在意這個。趙婷拉著傻仔的手，我們準備把他帶出玉光寺。隆昌大和尚讓小和尚送我們出去，他很不情願的樣子，似乎有些怨氣。出寺門時，天已經很暗了，安爾點起一盞紅燈籠，在風搖曳著走著。一陣北風吹起了我們的衣擺，擻擻抖動。小和尚忽然叫了一聲，趙婷便停下回頭，傻仔也回頭了。我看見，小和尚看了傻仔一眼，又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是很無奈的又很哀怨的。他走上前去，站在傻仔麵前，伸手摸摸他的臉。
    風勁正足，小路上茂密寬葉的無花果樹來回的搖擺。更遠的地方，不知道什麼人來回的走動，他們手中舉著火把還是燈籠，光點似的移動。我的棗紅馬駒子忽然煩躁起來，用蹄子刨土，不住噴著響鼻。小傻仔有些怕，不由得躲在了小和尚的懷裏。小和尚護著他，卻看向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感到深深的內疚和憤怒。我晃著手裏的馬鞭，往地麵上抽打了一下，不去看小和尚的眼睛。馬駒子很快安靜下來，耳朵抖動好像在聽什麼。
    小和尚忽然一把推開傻仔，把他推到了趙婷的身邊。他什麼都沒說，卻一直看著我。突然，他扭頭跑了。他灰藍色的僧衣在風中被吹得抖起來，他雙腿跑的飛快，我們隻聽見在黑暗中，他腳步踏踏，漸漸不見，跑向了玉光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