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重的味道消失了，就像是從來沒有過一樣。燦爛的光讓天邊發青，漸漸轉紅，最後一輪紅日從西山背後跳出來。光明又照亮這個世界了，我想，我的心情總在這個時候有些放鬆了，夜裏的思索也全部斷了。我開始進入一種偽裝，或者是自我安慰——無論怎麼樣，這使得我的心安定了不少，我努力不讓別人發現我夜間的不安和思索，我的臉上盡量沒有表情，或者隻是皺著眉頭，不想讓任何人看出來。窗子就那樣敞著，王府院子裏靜悄悄的，我隱約聽到一下鈴聲，在發出的同時又被吸入進空氣裏。我知道那是老安——打死蜻蜓的那年，他還是府中的巡夜——老安像是往常一樣，打開了王府那少有人拜訪的大門，叼著煙袋坐在門房。夏季的蟬又開始鳴叫。
    接下去是我想要說的最重要，被人聽上去似乎也有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這是那年夏天的結尾。
    當我覺得自己恢複了白天的狀態，別人不會看出我的不安的時候，我就開始叫，來人！來人啊！
    往常，服侍我的是趙婷——張媽曾經給過我一個愚蠢的丫頭，後來我把她打發走了——本來趙婷應該會出現在我的窗前，然後我叫他，把我的衣服熏香之後送進來。
    然而今天不是這樣的。那個被我打發走的丫頭又出現在了我的窗前，她小心地探頭進來，問道，少爺要起床了？
    我說，趙婷呢？
    丫頭支支吾吾的，她說，在……池塘那裏。
    我哦了一聲，他在池塘那裏幹什麼？
    丫頭說，還有管家，和安爾……他們都在。
    我問，他們在幹什麼？
    丫頭說，少爺您自己去看吧……
    我把愚蠢的丫頭打發走了。我覺得她蠢到連這件事情都解釋不清楚——他們在池塘幹嘛呢？我想不到。於是我連衣服都沒有換，著那一身白色綢衣就繞向了池塘。我一直在想，他們在幹嘛呢？
    當我到的時候，天空已經完全亮了。趙婷，安爾和管家，還有張媽，以及一些下人，正用著長柄的網兜，從池塘裏把死掉的錦鯉全部撈出來。九十九條，他們連一半都沒有撈完。他們也是起來的時候剛發現的，我的九十九條錦鯉，全部都死了。本來漂浮在池塘上麵的蜻蜓的屍體，一隻隻都不見。空氣中是水的腐臭，像一塊塊透明的青苔，在我鼻尖重現了那條黑暗巷子的味道。
    趙婷先看到我的。他無措地停住了撈魚的動作，握著杆子站在原地，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望著我。安爾看了看趙婷，又順著他的目光看見了我。然後，管家，張媽，還有那些撈魚的下人們，都看見了我的，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我站在長廊的簷下，心裏空蕩蕩的。
    那些被撈出來的魚，一隻隻肚子奇大無比，爆裂般的發漲。醜惡至極的樣子，完全不想是我所喜愛的了。它們都躺在地上，一條疊一條。
    我看看魚，又看看趙婷，忽然說，這是給我的報應麼？
    所有人都沉默了，趙婷的臉漲得紅。
    管家說，少爺……這些，都是吃了那些死蜻蜓，脹死了，一條……一條都沒剩。
    我說，難道我看不出來全部都死光了麼？
    管家不說話了。
    連續兩天吃了死蜻蜓的錦鯉們，死得極其難看。
    我的夏天就這樣提前結束了。那條隱藏著我的恥辱的死巷也好，因為我的行為而死去的錦鯉們也好，都在夏天結束的那天猛然間在我的眼前生動浮現。我躺在床上，趙婷拿來了他喜歡的糖人孫悟空。他站在我的旁邊，不知如何安慰我，握著那根糖人，很羞赧的樣子。我說，你要幹嘛？他說，少爺，這個給您吧……
    然而我滿腦子都是，都是那死巷的陰影和味道，還有一隻隻留著血，折了翅膀的蜻蜓，和九十九條腐臭漲烈的魚——趙婷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臉，仿佛能看出我的思緒一樣。那火紅金黃的小糖人，被他捏在手裏，像是死去的蜻蜓一樣。
    我說，我不用。
    他不知所措地沉默。
    我說，真的有報應麼？趙婷。
    趙婷連忙說，怎麼會，不會的，少爺。
    我說，有的，不然我的魚怎麼都死了呢？
    趙婷說不出話了。
    我說，你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