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三年前的遭遇。這場遭遇在揚州城裏並沒有掀起很大的轟動。因為這是一件丟臉的事情。揚州知縣謝慶安對我母親說，一定會抓到那幾個孩子，然後狠狠地判他們！然而那幾個孩子沒有抓到，隻抓了兩個大人。一個是乞丐，另一個是不知道幹什麼的男人。謝慶安請我去認人，我說，不是他們。謝慶安說，您放心，小王爺，這兩個是他們家大人，抓到了他們，就算是抓到了。謝慶安一臉獻媚的笑，嘿嘿地搓著手，我看見他臉上都是一層油光，他竟然有三個下巴，鼻孔是朝天的。
    他說，嘿嘿，小王爺，抓到了他們，就算是抓到了那幾個小鬼——早晚會抓到的——還請小王爺您回去跟夫人說一聲，就說謝某抓到了，而且一定會秉公判刑。我說，好吧，我回去和娘說。他笑得合不攏嘴，像哈巴狗一樣對我點頭。回去之後，我就和母親說了。那兩個人，在不久之後的某天，推到市集口，當眾給鍘了。那天去看的人很多，據說乞丐一聲不響，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那個男人，大喊著冤枉！冤枉！當他看見乞丐的腦袋掉到地上的時候，就嚇得把屎拉在了褲襠裏，惡臭無比。
    後來我聽說，那個男人，是一個小當鋪的老板。那些小孩兒，把我的褲子拿去當了。那是好料，不過聽說隻當了一兩銀子。謝慶安在他的店鋪裏搜出了我那件褲子。又聽說，經過這件事情，謝慶安離開了揚州，被人推舉入京了。
    當然這一切隻是聽說。我所能確定的是，我無法忘記那天晚上。就是我被那些孩子作弄了之後，被扒了褲子，結果在巷子的角落裏，光著屁股待了一個晚上。知道我確定夜深人靜，沒有人在街上走動的時候，我才狼狽地一路跑回來。我回去的時候，家裏的人都在找我，下人基本都出去了，就留了張媽還有管家，在家裏陪著母親——那時候趙婷還未進王府。
    那條巷子的陰暗讓我記得很清楚。我渾身都是潮濕的臭味，因為我不小心跌倒了水溝裏。我想條即將老死的狗一樣，爬到了最陰暗的角落裏，我不要任何人看見我這幅樣子。我的耳邊是張媽和管家的話：少爺！他們都是賤人啊！賤人賤人賤人——我娘說，你要記住規矩，別給你爹爹丟臉！我問，娘，我爹長什麼樣——哦，我給爹丟臉了！我給我那個從來沒有見過麵的爹丟臉啦！我不是皇上的兒子嗎？可我現在被人扒了褲子，像狗一樣在最陰暗的角落裏發抖。我的眼睛睜得發亮，可是光一寸寸的逝去，直到這條巷子完全黑暗，我的視線一直都是模糊的。
    我記得很清楚，我腦子裏飛速運轉，想了所有。我朝著黑暗，懦弱地叫了一聲：娘！
    那年我十一歲。我對自己的懦弱無比的厭惡。如果我隻是一般下賤人家的孩子，我可以光著屁股跑回去。可是我不能，因為我是皇上的兒子，所以我隻能像條狗一樣在這裏蜷縮著，等待天黑夜暗，如同賤人一樣逃也似的回去。如果被人看見了，他們會指著我的脊梁骨，紛紛說道，看哪！那是南思王！皇上的小兒子呀！這話如果被傳到父皇的耳朵裏，那麼我就永無出頭之日，我就之能在江南當一個有名無實的南思王；我的母親將會恨我，因為我的不守規矩，她再也見不到皇上。
    那麼我也將失去存在的意義，徹頭徹尾地變成一條死狗。
    我總這樣想。再次打死蜻蜓的那天晚上，我想起了那時候的事情。徹夜未眠的思緒，讓那條巷子變得清晰無比。到了後半夜，我推開窗，看見遠處西山，微光朦朦，黎明即將到了。一絲光明將我的思緒打斷。我感受到了恥辱一樣的心情。我深吸了一口氣，我發現空氣中的蜻蜓屍體的味道，似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