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被管家連夜請來了。
    安爾像是門神一樣，手握雙刀守在母親的門前。屋裏是給母親看病的白先生，和守候著的管家。張媽和趙婷把我送進自己的屋子裏，我把張媽打發了出去，就留了趙婷一個人。他拿著傷藥，在我的臉上抹著。
    趙婷說，少爺，疼您就吱聲……
    他動作很輕，我根本就不疼。我告訴他，上次也是，老太監打我的時候；我也不疼，母親打我的時候，我也不疼；現在你給我上藥，我也不疼。為什麼我感覺不到疼呢？
    趙婷沒有回答我，卻是一副害怕的樣子看著我。
    我忽然握著他的手腕子，說，趙婷！你咬我一口！
    趙婷嚇得手裏的藥都落了，他害怕地叫道，少爺！少爺！不行！
    我說，一口！就一口！——為什麼我感覺不到疼呢？
    趙婷一下就在我腳邊跪下了，他害怕地說，少爺，我求你了！
    我看著他跪下，一雙大眼睛害怕地閃爍著。趙婷也對我跪下了，他也在求我。我鬆開了他的手，靈魂失掉了一樣。他驚慌地站起來，退開一步外。好像所有人都在求我一樣。可我並不覺得高高在上，而是像流浪狗那樣。
    這時候，管家帶著白先生來了。管家說，王爺，您放心，夫人已經醒過來了。
    白先生說，我是來給小王爺看看，有什麼不舒服的。
    我哦了一聲。趙婷這時候就和管家一起退出去了。白先生讓我伸手給他搭脈。我說，不必了，我沒什麼事情。
    白先生沒說話。
    我問，我是有事情想問先生。
    白先生說，洗耳恭聽。
    為什麼我感覺不到疼？我的臉，一點也不覺得疼。
    小王爺，臉本來就不會覺得疼，能感覺到疼的，是心啊。
    白先生的話我不懂。我隻說，我想感覺到疼啊。
    白先生唔了一聲，沉吟著說，小王爺，您快到成年的歲數了。
    我嗯了一聲。
    白先生又說，該找個丫頭，陪著少爺了。
    我問，那樣就能感覺到疼了麼？
    白先生一板一眼地說，哦……這隻是個辦法。
    我因為自己感覺不到疼痛而有些害怕，因為是人都會感覺到疼；我感覺不到，或許我不是人，要是就是一個不正常的人。白先生讓我找一個貼身的丫鬟，我卻不知道怎麼做。白先生被送走之後，我徹夜未眠。閉上眼睛就是母親扭曲的麵孔。天哪！我想，她為什麼會是我的母親？為什麼她看我的眼神會是那樣的？我靠在床上，把蠟燭吹滅了，月光就毫無阻礙地進了房間了。能聽到府中打更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那一下一下的打更聲，邦、邦、邦——好像是一根釘子被硬生生地打在了我的天靈蓋上，一小節一小節地打進了我的身體。一片血紅的月亮，如同屍體一樣懸掛在天上。我獨自顫抖不止，產生了一種哀求的心情，幾乎要下賤地跪下，不知向誰乞求什麼——
    巡夜的安爾從我的窗前走過。我反射的，軟弱地叫了一聲：安爾！
    安爾來到了我的窗前，我看見了他高大的身軀。
    少爺！怎麼了！
    沒，沒什麼……安爾。
    我在！
    從心裏那股肮髒的下賤的感覺中，我忽然看見了自己的軟弱。我用一種乞求的聲音，囁嚅著說，安爾，你在這兒待會兒。
    安爾在窗外，我看見他模糊地臉。他說，少爺，您沒事兒吧！
    不不，沒事兒……
    安爾的聲音依舊是帶著衝勁兒，顯露他頭腦的簡單。安爾又說，少爺，您好像在發抖。
    他這麼說，我忽然就覺到一股羞恥的感覺，似乎被說穿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我感覺自己不該讓他留下來陪我。我把聲音抬高，說，你走吧，安爾——幫我把趙婷叫來。
    少爺——您在發抖。
    夠了！你沒聽到我說什麼嗎！
    可是——趙婷他還在睡……
    我覺得很憤怒。當然，我知道自己現在的窘境，自己確實在發抖，而且從一開始，就用一種軟弱的哀求的聲音，對自己的下人說話……當然，整個府中，沒有誰比安爾和趙婷更讓我喜歡的了，可是安爾太愚蠢了——他為什麼要一直告訴我我在發抖！？
    我說，把他給我叫來——你以為你能不聽我的話嗎？我是主子，你是什麼？安爾，你是什麼？
    安爾不說話了。他高大的身軀站在窗口，月光被擋住，他在我眼前成為一個黑色的剪影，愈發炙熱濃重，渾身籠罩著沉默。看著那身軀，我心裏一時間無比的厭惡。過了一會兒，安爾說，我這就去，少爺。
    隨著安爾的離開，我的心又一下子被什麼給緊緊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