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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始終都摸不清母親的脾氣，這個女人在我眼前是陌生的。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不知道父親是什麼樣子。而我去問母親，她隻是看著我，忽然摸摸我的腦袋，帶著點悲哀的語氣告訴我，我都快忘了他的樣子了！她這樣說完，又忽然冷冰冰地扭過頭去，抱著她那隻黑色的貓。這樣的事情是發生在我小時候，之後的日子我漸漸知道，既是去問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於是我就不去問了。
    大概是十歲之後，母親便沒有再抱過我，也從未與我說過更多的話。
    母親的屋子前有一片血紅的杜鵑花，燭光照映，微微像發光一樣。她在屋裏點了一根白色的蠟燭，燭台上已經累著一餅一餅幹凝的燭淚。我站在她的身邊，她坐在桌子邊上，半天沒有一句話。
    我叫了一聲，娘。
    母親開口了，你知道——你知道他是誰，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什麼都說不出，竟然笑了笑。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歎道，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
    我搖搖頭。
    母親忽然變了一張臉，就像是肌肉全部消失，皮膚一下鬆弛，整張臉上的表情都是陰沉的，她的臉沒有因為氣憤而發紅，卻變得更加冷白，隻有一張薄薄的嘴唇還是殷紅的。她瞪了我一眼，忽然抬高了聲調，尖利地在我耳邊吼道：你毀了！毀啦！你把我也毀啦！
    她的枯枝一樣的手梗子像是快要淹死一樣揮舞著，嘴竟然能撕開那麼大，我看見她雪白的牙齒和黑洞洞的牙膛……我耳邊一陣一陣的嗡嗡響，我第一次覺得這樣害怕，我竟然腿有些發軟，帶著哭味兒，軟弱無能地叫了一聲：娘啊……
    我反射性地跪下了，不加思考的。
    這個女人像條撕咬的瘋狗一樣，她揮起了手，對著我的臉上摑掌，三四下，我的臉撥浪鼓一樣擺動了幾下，就低了下來。她的爆發是間歇性的——白先生告訴我，這就是間歇性的瘋病，是治不好的——不過這是後話。而現在，母親忽然在我眼前哭了起來，好像受打的不是我，而是她。她哭得那麼痛苦，混亂地捧起我的臉，一把摟在懷裏。我這才發現這個女人竟然老成這樣，她那慘白的臉上，眼皮像是雞皮一樣下垂，淚珠打在我的臉上，我的傷口一陣陣的刺痛。
    她說：我求求你！求求你去——去和老太監道歉吧！我一輩子就那麼一個願望了……不要毀了我！也不要毀了你自己呀！娘求你了好不？求你了求你了……
    我聽見母親……她在求我，她用求的語氣和我說話。我心裏沒有悲傷或者無奈，而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像是身體忽然被人撕開，我就那樣流著血，躺在月亮下，被銀光照亮自己的屍體。我想推開她，可是她抱著我抱得更緊了，怎麼一個老女人會有這樣的力氣？
    她的癲狂引來了安爾和趙婷，然後是管家。最後下人們也來了，被管家趕走了。他叫安爾把母親拉開，可是母親張牙舞爪得像條狗，安爾的臉被她抓破了；她是夫人，又都不敢傷她。她我把的腦袋緊緊摟在懷裏，好想要扭斷我的脖子。
    我痛苦地在她耳邊輕聲說，娘，我答應你，我去給老太監賠罪……
    話剛說完，母親就像是被人在腦袋後麵狠打了一棍，倒在地上了。
    我看著她跌倒了，竟然是一點表情都沒有；我自己都感覺驚訝，這個女人怎麼說都是我的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