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秋天還早著，可是夜裏的風也沉沉清涼。清風亭大概是這個世上最安靜的地方，長長的湖岸都是鬆軟的土地，漫漫的湖麵始終蕩漾著微光。以前，擔任上一個巡夜長的老光頭曾經很緬懷的樣子對我說，少爺，這裏，十幾年前可是充滿故事呢。我問他，是什麼故事？他笑笑不說。他一躍，就很高很高，等他下來的時候，手裏就抓著一隻鳥。我喜歡那鳥兒，就忘記問他是什麼故事了。
    那時我還很小，似乎不滿十歲。我和安爾，還有趙婷在清風亭裏坐著。我躺在趙婷的腿上，他摸摸我臉上的傷，很憂愁地問，還疼麼？
    我說，我想吃你做的糖醋鯽魚。
    趙婷憐愛地笑笑，說，好。
    安爾在一邊望月亮。他說，京城的月亮看著沒有清風亭那麼大，那麼圓。京城的月亮看上去不像月亮。那像什麼呢？安爾說不上來。我問趙婷，你去京城麼？趙婷點點頭。他說，京城很大，樓很高，人很多，燈很亮；所以月亮看起來遠了，就小了。揚州城也是——在清風亭，能望見不遠處的揚州城，那裏是燈火不滅的，是萬家璀璨的——到哪裏都是一樣，安爾說，少爺，京城比揚州還要厲害呢！
    我歎口氣，說，你們都去過京城，隻有我沒有去過。
    趙婷笑了，他靦腆地說，少爺，我們去多少次，也不是皇上的孩子啊。
    月亮升到當空，揚州城的燈火漸漸星星點點了。我說，安爾你該回去巡夜了。安爾跳下石頭長椅，看著我問，少爺和趙婷呢……
    我說，我今晚不想回去了。
    趙婷對安爾說，你去吧，沒事的。
    安爾遲疑地點點頭，然後飛也似地走了。他的身姿活躍，渾身紫綢的錦衣，一團半明半昧的灼炎，夏夜的風一吹，就消失在路的盡頭了。我有些不太開心地說，安爾越來越野了。
    趙婷小心地說，哪裏有呢？少爺。
    我說，以前我說什麼，他都是直接去做的。
    趙婷好像鬆口氣似的，安慰地笑道，少爺，他隻是問了問。
    我說，如果隻是問問，我不會這樣不開心的。
    趙婷不說話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敏感。我躺在趙婷的腿上，腦子想著高大的安爾。我問趙婷，你說，我是不是要給他點兒教訓了呢？
    趙婷露出難色，沒回聲。
    我問，你擔心他？
    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他總是莫名地就害羞了。
    我笑了，我說，我要是討厭安爾了，我就會趕走他；我給他教訓，是為了讓他更好地待在我的身邊。
    趙婷低著頭望著我，沒有說話。
    我說，所以你不用為他擔心。
    趙婷的臉總是有一抹化不開的淡紅。我摸摸他的鼻梁，他羞赧地笑笑，說，少爺也開始溫柔了。
    我說，不，我不溫柔。
    趙婷就像是小孩子一樣，卻說了一句，少爺溫柔的。
    我說，不溫柔。
    他說，溫柔的。
    我不說話了，哼了一聲。每次我哼了一聲的時候，安爾和趙婷都不說話了。我雖然哼了一下，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生氣。我閉著眼睛故意不看他的臉，耳邊卻聽見趙婷輕聲笑了。他一笑，我就不好意思生氣了。
    他的手指輕輕地揉著我臉上的傷。他忽然問道，聽說少爺要貼身丫鬟了。
    聽誰說的？
    聽張媽說是夫人吩咐的。
    我哦了一聲，說道，我想用不著。
    趙婷笑著說，少爺還不知道貼身丫鬟是什麼用呢。
    什麼用？
    趙婷紅著臉，說，等有了就知道了。
    周圍安靜得讓人不想多說話。我聽見了湖水擊打岸邊的聲音，清風亭上空是一片星辰。
    6
    我枕著趙婷的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當我醒來的時候，趙婷困得直點頭。我拍了怕他的臉，說，傻子，走，我們回去。可是他腿麻了，他很歉疚地說，少爺您先回去吧，我在這待會兒。我說，不行，我在這兒陪你。可是還沒等趙婷的腿好，安爾卻一陣旋風似的從路盡頭跑了過來。
    少爺！他大叫道，少爺！夫人叫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