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並沒把這個瘦巴巴的小姑娘當回事。老早就聽說她爹把她當牲畜使喚，但那是別人的家事。即便他們家是我的佃戶，我也不好插手，當然，我也沒打算插手。
    隻是那次路過他家時太不湊巧，她爹娘正在打她。
    我眼見打的太厲害，隻是想上前說兩句，不打了就是。誰料就惹上了麻煩。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像一匹惱恨被馴化的野馬，眉毛整個擰成一團。我一看見她的眼神就想，這種人怎麼可能會任由別人當牲畜一樣使喚？倒是方才她亮出尖牙咬人的模樣更符合這雙眼睛。
    接著，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這姑娘竟然一個不忿撞牆自殺了！
    那麼生機勃勃帶著野性的眼睛，怎麼會輕易尋死？
    我想，我可能看走眼了。
    她的家人也嚇了一跳，女人當場坐在地上又哭又鬧的扯著嗓子叫喚了好一會兒，大致是說什麼“白養了這麼多年，才能幹活就死了，浪費了米糧”“又要賠上一副棺材，薄板的也得三吊錢，半年的嚼用就這麼沒了”“這丫頭晦氣啊……”之類之類。
    我看她胸口還有起伏，道：“還是趕緊找大夫吧，不然真得賠上你半年的嚼用。”
    女人一聽，比聽到她死了還要悲傷，複又扯著嗓子喊了半天：“哎呀呀怎麼不死了，還是死了的好！請大夫是錢，吃藥是錢，躺在床上還要費工夫照顧她，都是錢啊啊啊！！”
    這家人就這麼任她躺在地上，腦袋上的傷處還在汩汩的流血。再這麼多說兩句，她真要死了。
    “我出錢。”總歸是一條人命。
    女人一聽，依舊哭喪著臉，扯著嗓子唱戲一樣喊：“請大夫得要三兩銀子，也不知開什麼藥，先算五兩，萬一開些人參鹿茸什麼的稀罕物，五十兩也打不住啊。她撞那麼大一洞，少不得得將養兩三個月，吃五六隻老母雞，家裏的雞蛋也都歸她了，又得二兩銀子。這兩三個月我光照看她，不能下地，地裏該荒了，今年的收成得折三折，您的租子我可就交不上了……”
    她倒是會算，再算下去她租的這三畝地都歸她家不說，我還得倒貼二十兩銀子。
    “我把她帶回莊裏去養著，不用你請大夫，也不用吃你的雞蛋母雞，你的功夫也省了，租子照交。”我懶得跟她爭執，叫乘風騎驢去請大夫，我則進了她家廚房尋了些草木灰給她按在腦門上。
    血很快止住了。這讓我很詫異，畢竟她的傷口看起來很深。再一想也釋然了，可能是年紀小，並沒什麼力氣，撞得時候看著是勇猛了些，事到臨頭還是忍不住縮了縮腦袋。
    為避免跟她家人爭吵，我還是叫乘風把她帶回了山莊。
    她恢複的很快，不過兩天就醒了。我進門的時候她正半坐著打量著房內的擺設，一副恨不得把什麼都看進眼裏帶走的貪婪模樣。這種人，我一向不甚喜歡。
    “你醒了？”
    “嗯。”她悶悶的回答。
    我不願意與她有過多牽扯，於是道：“既然姑娘已經醒了，還是趕緊回家的好。一家人沒有隔夜仇，有什麼誤會當麵解釋清楚最好。”
    她說：“就這麼讓我回家？”
    果然，貪心不足蛇吞象。我忍不住牽動嘴角想要嘲笑她，問：“不然呢？”
    她呆呆地，一時沒想出什麼理所當然的理由賴著不走。
    我見狀轉身，不欲與她有過多牽扯：“姑娘還是先洗漱一下，過一會兒我叫乘風送你回家。”
    然後我吩咐乘風打水給她洗漱，然後送她回家。
    “公子，那種地方還讓她回去幹嘛？”乘風這孩子一向直腸子，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
    “好歹也是她家呀。”我回憶了一下她黑瘦的小臉，還有那雙閃爍著貪婪光芒的眼睛，道：“你別現在看她可憐，就一衝動恨不得什麼都給她。她有那樣一個娘，耳濡目染的，想必也不是個溫良謙讓的主。惡母養刁女，出淤泥而不染什麼的，畢竟是少數啊。更何況她小小年紀，脾氣還那麼大，跟自己家人發生爭吵還會撞牆自殺，我們用不起這樣的丫鬟。”
    乘風聞言，稍有踟躕，口中嘟囔著：“她家裏人那麼對她，是人就會反抗的吧。”
    “哪兒來這麼多廢話，快去。”
    沒多久，乘風氣鼓鼓的回來了。一進門就嚷嚷著：“公子，可叫你給說著了！我還沒見過臉皮比她們母女倆更厚的！”
    “怎麼了？”
    “你不知道，她不肯走，想賴著咱們。說什麼公子你救了她的命，就得替她的人生負責，以後少吃一口飯，挨一頓打都是你造的孽……呸呸，太不要臉了！”
    我完全能想象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伶牙俐齒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有個又黑又瘦，眼睛賊亮的小姑娘會這麼明目張膽的不要臉，我竟然感到十分愉悅。
    “她現在人呢？”
    “被我提溜著扔出大門了！”乘風還是氣不過，“早知道不救她了！真是晦氣。”
    “囉嗦！”我忍不住含笑嗬斥道，“小小年紀，哪兒來這麼多牢騷。”
    當時談笑過後，我沒料到會那麼快又見到她。
    她跟在江闐的屁股後麵，見到我時麵顯窘色，看來她也不是真的沒臉沒皮。江闐一看就是初入江湖，一臉的質樸相，一身功夫倒是不凡。也不知她怎麼賴上人家的。
    也許是傳說中的一見如故，也有可能是我鮮少見外人，有些無聊寂寞，我邀請他們來山莊坐一坐。
    她有點猶豫。
    也許是因為上一次在我山莊裏耍賴沒能得逞而感到心虛？她越是猶豫，我就越是想讓他們隨我去山莊，最後甚至還親自去彎了一腰：“在下誠心邀請，還請姑娘賞光。”
    她被我這動作嚇了一跳，又看看江闐，最終才以壯士斷腕般悲壯的表情答應下來。
    她最後那一眼讓我覺得有點不舒服。
    想我如此誠懇相邀，你竟然還要看看別的男人的意願才肯答應……接著我忍不住失笑，這種情緒竟然也會出現在我的腦海中。這樣我想起來發情期的公羊，隻要在它的地盤上，所有雌性都屬於它，要是出現別的雄性，它就會尥蹶子衝擊，哪怕那家夥看中的是它根本不屑一顧的老弱病殘。
    難道是眼看我就要脫離師傅說的安全期限，現在就開始急不可待了？
    再看一眼她，好吧，她果然就是老弱病殘一類的。
    ……
    ……
    我問：“不知江兄喜歡喝什麼茶？我這裏有龍井，鐵觀音，大紅袍，普洱……”
    江闐笑的有點憨，抓頭：“隨便什麼茶吧，我對這個不怎麼懂。”
    她立刻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抓狂。
    我麵色不變，微笑道：“或者江兄更喜歡喝酒？”奇怪，他不懂，她痛心疾首什麼？
    江闐：“酒……我師父喜歡喝，但我不怎麼喜歡，不好喝，還是喝茶吧。”
    她立刻悲痛欲絕，恨不得一刀捅了自己一了百了，最後垂頭喪氣的扶額。
    我一怔，她這是什麼反應？“那就喝龍井吧。”
    端著茶杯啜飲了幾口，我大致想明白了。她可能把江闐當富豪了，現在發現江闐是土包子在懊惱自己看走眼了吧。江闐相貌俊秀英挺，的確有這個可能。
    江闐初入江湖，還很是單純。她的家在這裏，就這麼跟江闐走了，如果她的家人報官的話（雖然可能性不大），那江闐不就變成人販子了嗎？我可不能讓她毀了這個少年。
    於是我對她說：“我希望姑娘能離江少俠遠一點。”
    她的眼裏有我看不懂的情緒，似驚訝，又似驚喜（這姑娘自己腦補過度正極力壓抑自己興奮呢……當然，鄭子雲不懂），不過一個路人，我完全沒有必要揣測她的心意。緊接著她說：“我跟著他無非就是圖個有飯吃……”
    果然是這麼個理由。我微笑，“離開他，我讓你有肉吃。”接著對乘風說，“去賬房拿五十兩給張姑娘。”
    她帶著這五十兩銀子回家，她父母對她的態度應該會大不一樣吧。
    然後我問：“你還需要什麼？”
    “我不認識去城鎮的路，聽說走過去要很遠。”她說。
    奇怪，她去鎮上幹嘛？難道有了五十兩，她連家人都不想認了？人性的自私在她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真不愧是她娘養出來的好姑娘。
    我懶得猜測，直接道：“我讓乘風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