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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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宇在這麼多天的采訪拍攝中,所見所聞,都深深刺激著他。他的成長,因為經曆這一巨大災難而脫胎換骨。
慕宇抱著一個不到三歲的小男孩,正一點一點給他喂粥。小孩子臉腫得一戳一個坑,兩隻眼睛從腫得厚厚的眼皮下看過來,怯怯的,盯著慕宇的臉。這是剛從水中救出來的,他的父母逃離不及,在屋內父親立在桌上,而母親騎在父親肩上,把小孩高舉。過了好幾日,水線才慢慢下退,慕宇聽見微弱孩子哭聲,劃船去看,一對年輕父母早已死亡,耳鼻中皆是泥漿。而依然舉著那個孩子,在水線之上。
身在亂世,人不如鬼。慕宇抱著這個麵帶鬼色的可憐男孩,知道自己是拋不開了。不知怎麼,就是舍不掉,如某個人……在這樣的大災難麵前,顧不了個人私情,可在慘烈的災難中忽地想起,卻似身負巨石之時紮來的一根針,疼得更尖銳更刺骨。
一個人到他身邊來,問:“是慕宇少爺嗎?”
慕宇看過去,素不相識。那人正是阿強,因為思羽進行隔離的關係,他們互不認識,他倒找了慕宇幾日。待慕宇點頭,他遞給慕宇一大包藥以及一包錢,道:“大小姐叫我來保護少爺,說是時候就回去,還要我提醒少爺別忘了,別忘了什麼,大小姐卻是沒講。”
阿強跟著黃金榮也好些年了,和思羽很早認識,為人有點呆,但一手好功夫,所以思羽叫了他來。
若是之前,慕宇會對此會黯然神傷,但如今,他隻是抱著孩子,默默地點了下頭,道:“那你送我回上海吧。”
別忘了。
他有什麼資格忘?
嚴徹回家,本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開門的時候鑰匙總插不上,抖得“嘩嘩”響。他怕,開了門之後,又是失望。
慕宇坐在那裏,拿著小碗,給一個小孩子喂飯,那個小孩一見便知是災區出來的。聽到了背後的聲音,轉過頭來,看了一眼,怯怯地撲到慕宇懷裏去。
嚴徹特別想衝過去抱住慕宇,但小孩子礙在中間,他隻是淡淡地道:“回來啦。”似乎波瀾不驚,內心卻早已大起大落,難以自抑。
慕宇十餘日不見,風塵仆仆,黑了瘦了,稀稀拉拉長著胡子,顯得瘦削而邋遢。卻帶著那種倔強的堅韌,仿佛梅花枝,因了寒風落雪而更瘦骨奇崛。就這麼看著這樣的一個慕宇,嚴徹依然有流淚的衝動。
因為這個小孩子害怕,隻黏著慕宇,晚上也和他同睡,嚴徹隻能回自己房間。其實便沒有這個孩子,他也不知去能不能坦然地去與小宇同榻而眠。
在自己的房間裏翻來覆去,聽到那邊慕宇在給小孩子講一些天方夜譚的睡前故事,耐心的、慈愛的,如同一個小父親一般。他本身就有孩子氣,卻把這個角色扮演得妥妥帖帖,哄起孩子來一言一行都是模仿孩子而做的,毫不生澀扭捏。
給小孩喂飯,叫他張口,“啊”,慕宇自己也是微微張了口的;給他洗澡,慕宇能和把小孩子咯吱得哈哈地笑;連給他添置衣服,也是依著小男孩自己的手指指的那套(雖然他並不見得會挑選)……
嚴徹從來不知,慕宇有這樣的耐心。他甚至嫉妒,慕宇那如星一般的目光不肯落在他身上了。慕宇下班回來後的時間,滿滿當當全被一個孩子占去。
但慕宇不能帶著小孩子去上班,嚴徹更是不能;以嚴徹的身份,便是請保姆在家也不放心;白天的時候郝姨會過來照料,但郝姨終究是嚴府那邊的,不能長期如此;送到孤兒院,又無論如何舍不得。當初拚著一腔悲憫帶著孩子回來,現在才知一切都需要現實。有時嚴徹想替他照顧一下,孩子卻怯怯地躲開。慕宇趕緊過去哄,皺眉:“你嚇到他了。”
嚴徹就站在邊上,看著他軟語安慰小朋友。自己隻能旁觀。
小宇如今有了重重的心事,不僅僅為這個孩子。但是他什麼都不說。嚴徹覺得自己就如一個陌生人,看一場沒有聲音的戲,看著小宇輾轉難安,自己明明想衝過去幫他護他,卻生生去不了。
他是他最熟悉的陌生人。
沒想到的是會依舊遇見何夢,替他們解決了這一難題。大水過後,上海各界呼籲捐款捐物,連黃金榮、杜月笙都親自出麵號召。不少院校學生也上街進行募捐。慕宇在外進行采訪,遇見何夢捧著募捐箱,認出她來,便把身上全部現金捐了出來,並道:“我還可以捐我的工資,明日你們還在麼?”
兩個人半采訪半聊天地熟悉起來,講到自己親到武漢,還帶回來個小孩子,何夢不禁多看了他一眼,欽佩道:“這才是我華夏青年!”慕宇說到帶孩子的難處(自然沒提嚴徹身份的事情),何夢輕呼了一聲,道:“世間便有這麼巧的事情,我有一個小姑姑不能生育,一直想要一個孩子。若是你肯,便交給她做兒子,如何?”
按照約定,慕宇、嚴徹帶著小孩子到飯店。何夢與自己的小姑姑已經等在那裏了。小姑姑是個洋派人物,丈夫是個外國人,一直想收養一個孩子,但見了幾個孤兒,都不滿意。這回見了這個小孩子,卻說不出的喜歡,又親又抱,問:“叫什麼名字?”
慕宇道:“他自己不知,我也還沒給他取名。”
小姑姑便說:“既然是從水中逃難的,他父母一番愛心天地可表,便叫水生吧。雖然平常,卻也符合,叫他不要忘了這麼一回事。”何夢叫好,慕宇、嚴徹也同意。
水生和小姑姑仿佛天然有一段緣分,不一會兒就和她相當親密。但到了慕宇要走的時候,他又哭個不停。何夢求得兩全,道:“小水生注定是姑姑兒子了,隻是對慕宇哥哥這麼舍不得,隻好麻煩之後慕宇哥哥多多走動,去看望水生了。”
從九月初到九月半,慕宇簡直是天天去小姑姑家。總是由何夢陪著,也就隨著她的輩分喊“小姑姑”了。
兩個人成了朋友,有說有笑。何夢是個溫柔而活潑的女孩子,笑起來眼中仿佛有蜜,十分地讓人喜歡。水生恢複了健康,活潑可愛,會含糊著舌頭趕著慕宇叫“哥哥”了,把慕宇開心得不行。
如今水生不在家中住著,但嚴徹與他,卻依然各自睡著自己的房間。他不提,嚴徹也不好搬過來。何夢學校裏下課直接來報社找慕宇,慕宇忙完了工作便與她一起去她小姑姑家中,然後很晚回來。兩人之間一天說不到幾句話,還是最普通的對答。
“水生還好嗎?”
“嗯,挺好挺乖的。”
“你早點睡吧。”
“嗯,你也是。”
……
嚴徹在自己的房間裏,每天晚上都把所有的書都翻了一遍,還是睡不著。半夜裏他輕輕起身,到慕宇門前去聽,怕他做噩夢,也想知道他過得如何。但裏麵,悄無聲息。
他不知道,慕宇心中所想,到底是些什麼。他閉眼,眼前交替的是喬文晗與慕宇。真的,自己親手殺了人家的叔叔……
不是沒有苦衷,但是理解與原諒,向來是兩回事。
嚴徹空著肚子躺在床上,抽著煙。臥室內已經煙霧繚繞,若是人進來,隻怕會被熏死。這些天他回家都沒吃晚飯,沒在外麵應酬,在家中連一碗麵也不願下。陪伴自己的,便是煙與酒,一個人迅速消瘦,簡直帶有鬼色。
但這些,慕宇都沒有注意到。他如今,在那位“小姑姑”家中,與何夢一起,是直呆到晚飯之後的。
嚴徹覺得,小宇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會不會有一天,你默不作聲悄悄走了,我都不知道,隻是在原地等待?
那你,又為什麼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