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柔軟好聽的女聲，帶著幾分嬌憐和委屈：“倉先生早已是當婚的年紀了，若是覺得奴家配不上先生，直說便好，這個借口未免牽強。”
    女子背對門口而立，空流隻能看到半個剪影，饒是如此，也可見婀娜的身段。一襲淺桃色的襦裙看起來煞是美好，青蔥的年歲，連鬢發都染著嬌豔花。
    空流看不到門內的倉礪，因為不知道他此時是什麼表情。隻是這個素來直爽的人，支支吾吾了許久，才口舌笨拙地婉拒道：“實在不是這個意思，我一個粗人，哪裏敢挑揀姑娘的容姿？隻是……我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將這條命允給了少爺，家族破敗之後，更加允諾護他一世安好，兒女情長，倒真是沒有考慮過。”
    那姑娘聽了這話，更是不解：“這道奇了，沒有考慮過，現在考慮也不遲。況且自己娶親，也礙不著你一世效忠啊？”
    倉礪聞言，隻是憨憨大笑：“我是個笨人，一心幹不了兩樣事。既然要一心服侍少爺，也就顧不上家裏的妻子了。我倉礪太笨，不敢耽誤姑娘，承蒙錯愛了，請收我一拜。”
    雖是看不到此時的倉礪，可空流也能想象，那莽夫定是老老實實地躬身長揖，隻將那姑娘氣得說不出話來。
    半晌，那女音果然有了幾分無奈：“你啊，還真是個榆木腦袋的忠犬，愚忠！”
    倉礪聞言卻不惱，反當是在誇獎他，嘿嘿地笑過了，並不接話。
    粉色襦裙的姑娘倒也是個聰明人，已看得出妾有心郎無意，也就惺惺作罷不再糾纏。掠一欠身，轉身出了這門。
    空流還維持著推門的姿勢，沒來得及躲閃避嫌，就與出來的姑娘打了個照麵。自小習慣偽裝的少年，並不因為被發現了偷聽而慌張，反而瞬間斂了方才的冷色，隻是淺淺輕笑，搖著手中的折扇，衝那姑娘頷首問候。後者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苦笑，旋即施施然離開。
    房內，隻穿著單衫的魁偉男子已經從房間裏出來，看到空流，微微一愣，繼而換做了爽朗的問候：“少爺，您回來了？”
    盛夏的陽光下，英姿勃發的男子仍是當年叱吒沙場的將軍氣度，束發束腰，肌線勻稱，魏巍的身形沒有半點憊懶，反因為這些年的勞苦，膚色更偏銅色而顯得健康結實。
    這樣的人，無論性格相貌，都應當是炙手可熱的好女婿，可卻被自己一個沒用的落魄王爺，拖累得隱居山腳之下，幹著再尋常不過的辛苦活計。倉家百年基業，世代忠良猛將，到了自己這一代主子，卻變成了山野村夫。
    “少爺？怎麼了？”倉礪見空流這樣看著自己，卻看不出他此時的心思。眼前這孩子，出落得愈發倜儻好看，卻愈發將心思藏得讓人讀不懂。
    不擅讀心的大將軍，怎麼能明白空流頃刻間的思緒千百？他隻是無辜地看著空流，猜測著是否剛才與梁姑娘的對話被聽見，最不擅應付女子的笨拙模樣被人看了去，於是尷尬地搓了搓手，訕訕而笑。
    眼前這人真真切切地笑著，不帶絲毫掩飾，寬厚如天，又清澄如水。雖過了半生刀口舔血的生活，卻沒有半點市儈心計。空流越看著，忽而就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多大的錯事。
    他忽而就想到，若幹年前，自己初到學舍時的場景。當時一聲拍案，滿座嘩然，卻畏於他的武力而不敢言。在竊竊的私語中，空流偶或能捕捉到一兩句話，說的卻關於他和倉礪——
    自家兄長都被啞巴拖累的無法娶妻，他還好意思在這裏作威作福？
    是啊，從自己被倉礪一隻單騎帶離了塵世起，自己就注定是虧欠了他的。可當年的自己，非但沒有一絲補償的意識，還將塵封了心的門，連同倉礪一並鎖在了外麵。整整六年，自己對外淺笑逢迎，對他卻是冷眼而觀，隻是自己不說，倉礪也不會提及。
    這樣的一個人，忠心不二，即使一無所有，也會默默護他安好。一如當年。
    “少爺？”見空流仍是不答，倉礪露出了些擔憂，“怎麼，舌頭……還痛麼？”
    當年的隱傷是心病，雖然已經不再夜夜疼醒，偶爾卻還是能感覺到那副剜舌之痛。
    眼前男子焦急的眉眼，忽而就與那一日殷切的目光重合了。空流想起來，有一日，他歡歡喜喜地以看月色來鼓勵自己武學精盡，卻被自己冷冷拒絕了。
    不知為何，方才空流站在門外，突然就明白了那個黃昏，倉礪臉色一閃而過的失落。
    嗬，原來自己這些年，居然做了這麼多混賬事？
    一柄折扇輕輕合起，眉眼俊秀的蹁躚少年，峨冠博帶笑得和藹，將倉礪急著來查看的手止在了半空，啟唇描劃出無聲的言語：倉礪，今晚帶本王去看月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