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元旦，南城迎來了第一場霜凍，陸晴川早上一起床，拉開被子就感覺一陣寒意，陽台的落地玻璃門鋪上一層濃厚的霜花。據說那天是南城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溫度降到10℃以下，對於南方沿海不會下雪的小城來說，冷得直教人哆嗦。
    早晨天色還沒亮，從保姆手中取過溫熱的牛奶，騎單車就出門。墨藍色的天空泛起絲絲光芒，街道上還亮著路燈，身邊都是和自己一樣穿著厚外套用毛巾包裹住脖子的學生，迎著冰冷的空氣騎車飛快穿過紅綠燈。
    陸晴川來到巷口時就已看見早到的歐陽瑾，上身一件黑色連帽毛衣，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才看見從寬大的帽子露出一張沒睡醒的臉。他打著哈欠，從車上站起來轉轉身子清醒一下。
    “你昨晚幹嘛去了？這幅德行。”陸晴川問。
    “做了一整晚的數學習題，”歐陽瑾想起昨晚整張臉都垮下了，“我都真不知道你和善生的腦袋是怎麼構造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公式寫了一連串才得到最後的答案，發明數學的人都喜歡轉彎抹角麼？”上一次的期中考試，善生實在看不過去他已進步的36分數學，自願為他補課，每晚讓他做習題，第二天交給善生檢查。
    陸晴川有點發笑，說道，“敢情發明音符的人愛好都是觀察蝌蚪嗎，哈哈”
    歐陽瑾忽視他幸災樂禍的臉，繼續說，“你見過給我檢查作業的善生麼，超凶的，動不動就對我說，你是豬嗎，這題把公式一套進去就寫出答案了，你腦袋裝草嗎？給我回去重做。”想起善生當時板著臉快把書本給戳破了，不僅一陣惡寒。
    “哈哈，葉善生就是長著天使翅膀的惡魔，還是擅長毒舌那種，噗。”
    這時，兩人口中的主角推著單車從弄堂走來就聽到陸晴川的笑聲，走過去問他們說什麼有趣的事，兩人趕緊編了一個話題混過去。
    就像歐陽瑾說的，善生現在每天晚上放學，就留在學校為他補課，陸晴川通常這個時間去圖書館對著林一晴給別人登記書籍。放學後的校園，因為天氣寒冷，學生們沒有什麼特別事都會按時回家，隻有寄宿的學生提著水壺陸續到飯堂打熱水，蕭瑟的校道遠遠能看到一兩個人搓著手加快步伐走去單車棚。那時微微是校園廣播員，每天傍晚都能聽到她朗讀優美詩歌的聲音，歐陽瑾說，她喜歡徐誌摩，可惜自己是林微微，不是林微因。
    而在高一7班的教室，歐陽瑾皺著眉頭思考習題，善生坐在前麵看書。時不時善生會轉過頭來看他咬著筆目光停留在不懂的題目上，就適當提醒運用哪條公式，實在不懂就詳細講解，雖然每次善生都會講到發狂。陸晴川曾問過他怎麼這麼善心，他說，“實在不忍心每次公布成績我們站在公示牌的前頭看著他站在後頭。”陸晴川連剛喝得可樂都噴了。
    那段時間是歐陽瑾前所未有的認真學習，每晚躲在房間裏做習題，書桌上堆滿的資料書，寫滿英語單詞的便利紙條，以往在書本空白處寫的歌詞換成上課筆記，雖然字還是一如既往的難看。有時候對著鏡子練習英文口語，盡管發音和陸晴川不相上下。青春的時光中，總有那麼一次拚了命的努力想要得到的東西，高中三年，他付出所有的努力是為了與善生在相同的城市，考上同等次的大學。雖然那些時光讓他錯過了晚上直播的籃球賽，也占據了放學後與夥伴一起去打桌球的時間，但是更喜歡與善生呆在沒有陸晴川的教室裏安靜做習題。
    善生的年級第二名不是蓋的，猜題率是十分高。期末考試放榜，歐陽瑾的總成績分數比之前高出了一百多分，終於站在倒數第二個公告板前排找到自己的名字，那一刻與善生相隔兩個板塊的他，比以往在歌唱大賽得到大獎還要激動。
    放榜那天陸晴川答應送林一晴回家，留下善生和歐陽瑾，這時候回家又過早，兩人決定去“Island”租影片看。老板在門口的小黑板上推薦的電影全看過了，在店裏找了一會，兩人同時拿起擺放在角落的《春光乍泄》，那時候剛開始流行VCD，很多店裏出售的都是盜版碟，除了畫麵偏暗一點和聲音小點，字幕還是跟得上嘴型的。吸引他們的是影片的封麵，梁朝偉和張國榮裸著上身抱在一起，背景是天空下城市，整體顏色都偏綠。
    影片開頭，黑白的畫麵中是阿根廷一間亂七八糟的房間，張國榮躺在床上曖昧的對梁朝偉說，“黎耀輝，不如我們重新來過。”然後才知道是一部同性影片，兩人對視時有點小尷尬，但是租了下來還是決定看完。“王家衛式”的影片，蒙太奇的拍攝手法，在黑白與暗色之間交替的鏡頭，梁朝偉站在街頭抽煙的身影，布宜諾斯艾利斯，與張震遇上的小酒吧，世界盡頭的燈塔。有一個鏡頭是張國榮回到以前兩人租過的小旅館，抱著梁朝偉的衣服哭了很久，那一幕隻有悲滄的背景音樂。他們坐在角落裏，雙手抱膝盯著電視屏幕，歐陽瑾一轉頭就能看到善生一眨眼，淚水就掉了下來，融入衣服裏，沒有一絲聲音。
    從影像店出來，天色已暗，鼻子一吸便是比白天還冷的空氣，一如往常在弄堂的門口兩人分開，小區各家各戶的燈火都亮起來，善生家住三樓，走上一樓時，卻被坐在樓梯上長發遮住臉的女生給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之前和歐陽瑾在角落接吻的女生。當他試著從她身邊經過時，對方卻開口喊出他的名字，他退後一步站在她麵前，女生抬起頭，明顯哭過的紅眼睛，對他說，“你跟歐陽瑾是好朋友對吧，最近你們經常走在一起。”
    見到他點頭，女生繼續說，“那你告訴我他是不是有新女朋友了，是不是長得很漂亮，是不是他們的班花，你說啊。”
    “我從來不問他感情的事，你想知道應該去問他本人。”說著便不打算理會走上樓梯，卻一把被拉住，女生站起身子，有些竭斯底裏，“你是他好朋友，整天和他在一起，會不知道，你騙誰啊，你跟他說，別把我陳欣當傻子，親過了就想甩掉我，轉告他門都沒有！”
    善生皺著眉，甩開她的手，冷冷地開口說，“如果他親你一下能讓你懷孕的話，你大可以告到校長處讓他負責，別把氣出在別人身上。”
    “為什麼要這樣子對我，才兩個月時間，我做錯了什麼？”女生跌坐在地上，哭泣道，“我根本就無法跟他說上一句話，每次去找他都推三推四的，我在這裏等你就是讓你給我傳個話，問問他，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這樣子殘忍的對我，嗚嗚。”
    女生的低泣讓他想起在麵店那天與歐陽瑾分手的女生，瞬間頭都痛，心裏一邊咒罵歐陽瑾四處招蜂引蝶，卻要別人善後。但是畢竟對方此刻是個柔弱的女生，善生的語氣也緩和下來，“不是早就知道他的性格嗎？你也應該知道跟你在一起之前，他身邊不缺女孩子，盡管這樣子，你還是選擇和他在一起，不是嗎？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對吧，是對或是錯，最後還是自己承擔。一開始你就應該這麼考慮不是嗎？”說著他便走上樓梯，走幾步頓時想到什麼又停了下來，聲音也變得低沉，背著女生說，“如果真的喜歡他，就算他和別人開心的在一起，你也比較快樂吧，至少對方是個能夠給他帶來歡樂的人。”在黑暗中，看不清他此刻的臉，這樣子的話語說給別人聽，似乎也說給自己的心，單戀著也是愛情啊。
    那天之後，善生連續好幾天沒有跟歐陽瑾說上一句話，三個人在一起就當歐陽瑾是透明的，雖然還是每天留下來幫他補課，但是都是直接拿過習題勾出對錯，然後在草稿紙寫出一大串詳細的解題方法遞過去。搞得歐陽瑾一頭霧水，陸晴川私下還問了他是不是踩到善生的雷點，然後說起以前初中，陸晴川和善生冷戰時，可以連續一個月不和對方說話，歐陽瑾想得頭腦都爆炸了，都想不到自己到底什麼地方抵罪了善生，就像微微之前說的那樣，葉善生是個比蝌蚪還難懂的男生。
    終於在一天晚上歐陽瑾完成善生布置的所有習題，準備離開教室時，他比善生快一步擋在門口，卻惹來對方的冷眼。
    “善生，我已經自我檢討很多天，數學習題錯誤率已經降到一半，英語發音比晴川好了那麼一點，作文也不偏題了，實在想不出我還有什麼地方讓你討厭到連一句話都不肯施舍給我。”
    善生沒回答他，轉身想往後門走，又被他攔在課桌之間，往左邊對方往左，往右對方也往右，最後想往回走，歐陽瑾一把拉住他的手，把善生整個人按在椅子上，雙手撐在兩邊的桌子，對上他的眼睛。
    “走開。”這是幾天來善生開口對歐陽瑾說的第一句話。
    “給我一個理由，不然我就跟你耗下去。”
    “你一定要這麼無賴嗎？對女生也是這般無賴嗎？”
    歐陽瑾不明白他為什麼把話題講到女生身上，“怎麼了你？我對女生幹嘛了？”
    他冷哼一聲，把視線轉到一邊，問道，“你還記陳欣嗎？”
    “陳欣？”歐陽瑾一時想不起這個名字。
    “你當然不記得，你身邊來來回回那麼多女生，怎會記得她呢。她就是和你在我家樓下接吻的女生，昨晚我回去時就碰上她，她哭著問我你為什麼跟她分手，你們在一起才兩個月吧，還有上次在麵店看的女生，歐陽瑾，你是大男生，卻一直讓女生哭，這樣子好嗎？還是你覺得這是個人魅力，活該別人喜歡上你？”
    經善生這麼一說，歐陽瑾似乎大約知道什麼情況，他收回雙手，低垂著眼瞼，說，“你知道嗎？上次在店麵那個女生之後，我沒有再去招惹別的，她們交給我的情信都退回去，每天我都跟你們在一起，上學放學，在教室做習題，你有見過我身邊出現別的女生嗎？”見到善生沒有出聲，他說，“葉善生，”喊的是全名，對方終於抬起頭，“因為我喜歡了一個人，所以想把心裏整理出來，好讓他搬進去。”
    第一次聽到從個性吊兒郎當的歐陽瑾口中說出這麼溫情的話語，善生也被他琥珀色眼眸盯得全身不自然，連忙別過臉，說，“我……我隻是覺得你不應該這樣子對一個女生……如果你有喜歡的人，就不要傷害別人。”
    “那你呢？葉善生？”
    “我？”善生一臉霧水，“我怎麼了？”
    “如果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你也不要去傷害喜歡你的人好嗎？”
    “你說什麼呢？把我都弄糊塗了，我都還沒有喜歡的人，說傻話。”
    “真的是這樣子嗎。”像是在回答自己，歐陽瑾剛想說什麼，突然看到陸晴川站在窗外朝他打了一個“噓”的手勢然後指了一下沒留意的善生，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念頭令他眼神一沉，朝對方使了一下眼色，然後卻在陸晴川正走到教室門口時，他蹲了下去，拉住善生的左手，放在胸前——
    “葉善生，我們在一起吧。”
    葉善生，我們在一起吧。
    ——如果那人讓你疼，我會想盡全力讓他疼上十倍，這就是我喜歡你的方式。
    傍晚的夕陽定格在教室門口地麵上陸晴川的影子上，比1998年的冬天還要冷寂。
    梁朝偉後來說，“我終於來到了瀑布，我突然間想起何寶榮，我覺得好難過，我始終認為，站在這裏的，應該是我們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