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動不動地站在父親身邊，想要乞求他的原諒，卻根本開不了口，連淺淺的呼吸都能牽動五髒六腑的疼痛。
    眼睛酸脹得厲害，卻流不出眼淚，他隻是呆呆地看著父親的眼睛，那雙眼睛裏燃燒著火焰，時而陰鬱、時而狂野。
    他想起十五年來疼愛他的另一位父親，即使知道他曾經犯下的罪孽，他仍然無法忘記他對他的恩情。
    一個是生他的父親，一個是養他的父親。生親和養親，究竟哪一個更重要？他找不到答案。
    而蕭潼，那個從來沒有因為他是庶出之子而歧視他，反而視他如珍寶的人；那個從小就有少主的威嚴與沉穩，不苛言笑，卻隻有在他麵前從不掩飾喜怒哀樂的人；那個教他武功時嚴格得近乎苛求，背轉身去卻在父親麵前驕傲地誇讚他的人……他從小就用敬仰的目光追隨他，在他麵前乖巧聽話，從無違逆。
    在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悄悄叮囑他：“然兒，娘是你爹的小妾，在這個家中本沒有地位，娘是母憑子貴，靠了你才得到下人們的尊重。你爹和大少爺疼你，可你要有分寸，千萬不能恃寵而驕。對大少爺要恭敬，不能頂撞他、冒犯他……”
    那些話讓他覺得沉重，也讓他心疼自己的母親，可他從來沒有因此覺得自己卑微，他敬重大哥，是發自內心的敬重。他聽他的話，是發自內心的順從。
    十五年，兄弟之間相處莫逆。十五年，給他留下太多美好的回憶。
    他記得大哥曾握著他的手，豪氣勃發地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可是轉眼間，他們成了敵人，再也不能握手言歡……
    “楚侍衛。”阿鬆的聲音將他從神遊中喚醒過來，他抬起頭，從樹木的縫隙中看到禪真寺的飛簷鬥拱，他從車裏下來，對阿鬆道：“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寺中進香，稍後就回。”
    陽光透過樹木的濃蔭，灑在那條幽寂的巷子裏，斑斑點點。走進這條巷子的時候，楚然不僅沒有感覺到陽光的溫暖，反而覺得處處陰氣森森。
    他曾多次來過禪真寺，有時候是陪母親進香，有時候是來找寺裏的住持源念大師研習經文。可他從來沒有進過這條巷子，也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
    他一步步走進去，仔細打量著兩邊的屋舍，卻奇怪地發現，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聽不到一點聲音。這條巷子，就像一個死巷，毫無人氣。
    五月的天，地上卻鋪滿了落葉，被飛揚起，迷蒙了他的視線。風在林梢低吼，灰塵撲簌簌地從屋脊上飄落下來。
    他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看不見的地方窺視著他，一股寒氣悄悄攀上他的脊背。
    他身上所有的器官都變得異常靈敏，而他的肌肉就像即將騰空撲擊的黑豹，蓄滿力度。他試著敲了幾家的門，沒有任何回應。難道，這巷子裏根本沒人居住？
    他想踹開一扇門，進去察看，可這種私闖民宅的事他從沒做過。正在猶豫間，他聽到巷子盡頭傳來開門聲。
    他閃電般隱身到一堵牆後，剛剛藏好，那扇門裏就走出一個人。
    這個人，正是貪狼堂主楚江流！
    楚然心念電閃，阿鬆的馬車就停在樹林邊，此刻楚江流出去，一定會看見他。他毫不猶豫地轉到牆背後，貼著牆根飛速奔跑，身子靈活得像水中的遊魚。
    他奔到禪真寺後，飛身掠起，從樹縫間穿過，落到院中。然後裝做香客的模樣，走進正殿，買了幾枝香，插在殿前的香爐裏，又進殿朝拜。
    “楚然，你怎麼在這裏？”果然，楚江流的聲音很快從他背後響起。
    楚然起身，回過頭來，看到楚江流，顯得頗為意外：“楚堂主？”
    楚江流盯著他：“你不在城主身邊守衛，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楚然道：“是一位瞎婆婆上門來找小少爺，城主命我送她回去，我回來時順便到這座廟裏進香，為城主祈福。”
    “哦？”楚江流眼裏閃過一絲意義不明的笑意，“你倒有心，隻不過，你一個練武之人也信神佛？”
    楚然一笑：“我舅舅信佛，我從小就聽他念佛經，他經常教導我要心存敬畏。”他頓一頓，反問道，“楚堂主怎會在這裏？”
    楚江流道：“發生裴健這件案子，城主命我留意城中有沒有人散播流言蜚語，我出外巡查，經過這裏。想寺廟也是人流頗多之處，便進來看看。”
    楚然哦了一聲，道：“我已拜完佛，該回去了，楚堂主請便吧。”
    說罷轉身便走。楚江流叫住他：“等一等。”
    楚然止步：“楚堂主還有什麼吩咐？”
    楚江流看著他：“你的嫌疑還未洗清，這陣子最好小心些。”
    楚然淡定地微笑：“我問心無愧，不怕惡鬼纏身。”
    楚江流勃然變色，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卻最終忍著沒有發作，隻是點點頭，從齒縫裏擠出“很好”兩字，轉身離去。
    楚然盯著那個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
    楚江流感覺到了，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令他加快腳步，臉色越來越陰沉。昨夜在自己手下慘叫，今天在自己麵前坦然自若，沒有表現出半點恨意，就衝這份鎮定沉穩，他怎麼可能是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