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滴眼淚從許婆婆渾濁的眼睛裏流出來，滾過她布滿風霜的蒼老麵龐，那是喜極而泣的淚水。她哽咽著，一連串地說著“好”字，拉住楚然的手，激動得手指顫抖。
    十四歲的管娃長得特別瘦小，仰起頭來看楚然，充滿崇敬和感激：“謝謝大哥哥，謝謝。”
    楚然舉袖，為許婆婆擦去臉上的淚水，心中酸澀難當。他想了想，柔聲對許婆婆道：“婆婆，你和令孫……”
    “我叫管娃，大名叫管衝！”管娃挺起胸膛，響亮地報上自己的名字。
    楚然寵愛地看他一眼，微笑道：“管娃，你陪你奶奶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回去拿些東西，再來送你們回家。我想去認識一下你們家，不知道你們歡迎麼？”
    管娃看看他奶奶，興高采烈地道：“當然歡迎了！大哥哥你去吧，我會在這兒等著你的。”他緊緊拉住許婆婆的袖子，仿佛要將自己的歡樂通過這個動作傳遞給奶奶，清瘦的臉上綻開大大的笑容。
    楚然被他毫無掩飾的快樂感染了，唇角不自禁地揚起，那個溫柔明朗的笑容，在他臉上像陽光一樣散開。
    管娃傻傻地看著他，眼淚突然就湧了出來。他發誓，在這一刻，他從他身上看到了蕭然的影子，那樣真切。
    楚然安撫一般地揉了揉他的頭發，示意他陪好許婆婆，自己悄無聲息地轉身往主院走。
    他有些後悔自己演戲演得太徹底，來煙波城時身邊沒有帶些銀兩，現在兩手空空，想資助眼前這對祖孫也沒能力。
    盡管他知道，許婆婆並沒有期望從他這兒得到好處，她隻是太思念蕭然了。
    他想到羅衣那兒借點銀子，可想到羅衣在府裏不過是個丫環，而且來的時間不長，不見得會有多少積蓄，所以很快推翻了這個念頭。
    然後他想到蕭潼，隻能向他求助了，盡管……心裏有些別扭。
    回到書房，蕭潼隻是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口道：“他們走了？”
    “沒有。”楚然在他麵前站定，努力克製著湧上臉頰的羞慚，低著頭，鼓足勇氣道：“城主，屬下……有一事相求……”
    “哦？”蕭潼摩挲著手中的朱筆，好整以暇地道，“說吧。”
    “屬下能否……”楚然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後麵的話擠出來，“……能否先預支這個月的月錢？”
    沒有聽到回音，楚然狼狽不堪地抬頭看蕭潼，卻從那張一貫冷肅的臉上看到一絲饒有興趣的笑容，他的臉騰地一下紅了。
    真是窘迫啊，這輩子從來沒有為錢犯過愁，現在卻要開口向別人要錢，這個人還與自己有牽扯不清的仇怨。
    隻是，為什麼這麼做的時候並不覺得“恥”，隻覺得“羞”？好像隻是因為錢本身，與地位或身份無關。
    “你想資助門口那位老人？”蕭潼一語點破，並且欣賞著楚然局促的樣子。
    如果真的是鄉下小子，應該經曆過貧窮，磕磕絆絆地長大，不至於臉皮那麼薄，談到錢的時候就一副抹不開麵子的樣子。
    這種樣子，分明就是落魄的貴公子，靦腆中透出一絲清高。楚然，你還要在我麵前裝到幾時？
    “是，城主。”楚然暗暗鬆一口氣，暗暗感激蕭潼的善解人意。
    “啪”的一聲，一個錢袋丟到桌上：“拿去用吧，不從你月錢裏扣。”蕭潼的聲音稱得上和藹可親。
    楚然一愣，堂堂城主，身邊會帶著銀子？他不是到哪兒都有一大堆人服侍，為他打理麼？三年以前，他倒是經常隨身帶著銀子，經常為自己買一些稀罕物回來，小到新興的梅花箋、陳年的女兒紅，大到稀世寶馬、絕世寶劍。
    還有，這錢袋鼓鼓囊囊的，都給自己，不扣薪俸？
    “不，屬下無功不受祿……”直覺地便要謝絕。
    “囉嗦！”蕭潼不耐地喝斥，“就當我替然兒資助許婆婆的，拿去！”
    楚然隻能上前接過，躬身致謝：“屬下替許婆婆謝過城主，屬下會對許婆婆說，這是城主賞賜的。”
    蕭潼頭疼，死小子，你能不能不要這麼一板一眼的！揮揮手：“去吧。”
    “是，城主。”楚然滿懷感激地看他一眼，“屬下想離開一會兒，送許婆婆回去，請城主允許。”
    “好。”
    楚然叫來阿鬆，駕車送許婆婆和管娃回家。阿鬆奇怪他今天沒有陪牟二小姐出遊，忍不住問了聲：“楚侍衛，你的差使完成了麼？”
    楚然笑道：“還沒有，不過城主怕我惹事，把我羈押在身邊，不準我出門。”
    阿鬆一臉不解，喃喃道：“惹事？楚侍衛沒有對牟二小姐不規矩啊……”
    楚然一口氣噎住，幹瞪著這個老實巴交的馬夫，半晌歎氣：“你不知道，我犯的事比輕薄牟二小姐嚴重多了。”
    阿鬆張口結舌：“你，你，楚侍衛，你不是這樣的人……”
    楚然笑了笑，有點苦：“連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你哪裏知道？走吧。”
    許婆婆和管娃所住的平康裏是城中貧民聚集的地方，位於城南，步行至少要半個時辰。像許婆婆這樣又老又瞎的老人，真不知道她是怎樣一步步摸索到蕭府的。
    想到這一點，楚然心裏就一陣揪痛。他看著安靜而乖巧地坐在許婆婆身旁的管娃，這孩子十四歲了，可因為發育不好，看起來又矮又瘦，下巴尖削、眼眶凹陷，一摸身上全是骨頭。
    管娃也在看他，被喜悅盈滿的眼睛格外晶瑩透亮。楚然注意到他眼裏有一種呼之欲出的渴望，可是又仿佛不敢啟齒似地小心翼翼。他不禁覺得有趣，這孩子在想什麼？
    自然地伸手摸摸他的頭，笑道：“在想什麼呢，傻兮兮的？”
    管娃害羞地抿了抿唇，期期艾艾道：“我……大哥哥，你可不可以……？”
    “什麼？”楚然鼓勵地問道。
    記憶中的管娃不是羞怯的男孩，他從十歲起父母雙亡，過早地擔負起養家糊口的責任，小小的人兒學著種地、學著做竹編、草編的器具拿到集市上賣，以維持他們祖孫兩人的生計。這孩子就像疾風中的勁草，堅韌頑強、不屈不撓。
    所以蕭然喜歡他，將他當作自己的弟弟一樣看待。
    現在他是楚然，可疼他的心思一點也沒變。
    “大哥哥……”管娃囁嚅著，覺得冒昧，又抵不住心裏的誘惑，“我能不能拜你為師，跟你學武功？”
    “學武功？為什麼？”楚然問。
    許婆婆也被他們的談話吸引了，側耳傾聽。
    “然少爺被壞人抓去了，一直不回來，我沒用，什麼也做不了。我想學武功，學了武功，我就可以去找他了！”少年握緊拳頭，漆黑的眼裏露出堅定的神采。
    “傻小子。”楚然微笑，可眼眶卻有些潮濕了，心底頃刻間百轉千回，“城主府上那麼多高手都找不到他，你哪裏能找到他？”
    楚然沮喪地垂下頭：“我知道，可是……我好想他回來，他是好人，好人有好報的……我太弱了，一點用處都沒有，我要報答他，學了武功，等他回來，我也可以做他的侍衛，像你做城主的侍衛一樣。”
    楚然心裏已經被感動充滿，麵對這單純而執著的孩子，他不忍心拒絕他。可他想到自己的處境，自己有太多不得已，又如何兼顧這少年？
    “可是，你的年齡已經不小了，何況，我隻比你大四歲，當不得你師父。”
    聽他沒有斬釘截鐵地回絕，管娃立刻看到了希望，激動地抓住他的袖子：“我知道我年紀太大，可我會努力的，我一定會付出比別人多十倍、多百倍的努力！隻要你不嫌棄我。”他像宣誓一樣莊重，像溺水時抓住一根浮木似的不肯鬆手，“能者為師，就算大一歲也可以當師父啊！”
    強烈的懇求印在那張毫無矯飾的單純的臉上，帶給楚然莫大的震撼。這少年隻比他小四歲，貧窮壓不垮的肩膀，擔負著比同齡孩子重得多的責任。他勤奮、堅強、孝順，有一顆赤子之心。盡管毫無武功根基，可有一副適宜練武的好骨骼。
    他伸手摁在他肩上，像對一位朋友那樣鄭重地道：“我隻是身份卑微的侍衛，你確定要拜我為師？”
    “是，我確定，求你收我！”管娃不管不顧地跪起來，迫切地看著楚然。
    許婆婆也用她那雙看不見的眼睛看著他，臉上帶著和孫子一樣強烈的渴望。
    楚然輕輕拍了拍管娃的臉：“好，我答應。”
    管娃欣喜若狂，重重地叩下頭去。咚咚咚，一連三記，在馬車底板上磕出重重的響聲：“徒兒拜見師父！”
    楚然一把拉起他：“傻小子，地板都被你磕破了。”
    管娃咧嘴笑起來，笑得無比燦爛。
    楚然從脖子裏解下一個玉佛掛件，套到管娃頸中，笑吟吟地道：“師父是個窮光蛋，沒有別的送你，這個小東西，就當作我的見麵禮吧。戴著它，可保一世平安。”
    “謝謝師父！”管娃美滋滋地把掛件套進自己脖子，又湊到許婆婆麵前，把玉佛塞到她手裏，“奶奶，你摸摸，這是師父送給我的呢。”
    許婆婆笑得合不攏嘴。
    “你長大了，以後我不再叫你管娃，我叫你衝兒。”楚然想，以後恐怕更忙了，隻能用晚上的時間去教管衝武功，不知道能夠維持多久，隻要自己不死吧……
    “是，師父。”管衝欣然答應。
    就在這時，楚然驀然感到一陣心悸，好像空氣中有一絲異樣的顫動。他猛地掀開車簾。
    陽光很好，街道井然，有一條黑影在他視線裏一閃而逝。他分明感覺到，那人消失前向他射來的目光，森冷如刀鋒。
    隻是感覺，因為他甚至沒有看清他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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