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怒意從蕭潼眸底掠過，他盯著楚江流。這個一向沉穩的人，自從楚然出現，便有點亂了陣腳。昨夜私自囚禁楚然，並嚴刑拷打，這樣的事，他在煙波城五年都不曾幹過。他究竟想幹什麼？用這種方式表達忠心，就不考慮有逾越之嫌，不怕他這位主人追究責任？
    已經放過他了，他還不依不饒，如此偏執，不像楚江流的為人。
    帶著壓迫感的沉默令楚江流有些不安，他灰暗的臉上露出一絲掙紮。要頂著蕭潼強大的氣場忤逆他，沒有足夠的勇氣是做不到的。
    楚江流暗暗握了握垂在身側的手，抬起頭來，直視著蕭潼：“城主。”
    蕭潼並沒有做什麼，可是楚江流感覺到空氣微微有些回流。
    “說下去。”簡單的三個字，令楚江流如逢大赦，他幾乎忍不住露出喜色：“是，城主。”
    “起來說。”蕭潼又補上一句。
    楚江流站起來，嚴謹地措詞：“雖然聽蘇總管分析，城主已經確定楚然不是凶手，可屬下回去細想，總覺得楚然這個人極為可疑。他孤身一人來到煙波城，可以說是毫無身份背景，卻能在第一時間得到城主賞識，就憑這一點，他絕非泛泛之輩。
    “屬下在他來後的第一天便試探他武功，卻竟然試不出深淺。後來出現疑似秦夫人的人，楚然輕易便解了風霆身上的毒，再加上客棧掌櫃描述的黑衣少年頗似楚然，屬下對他又增加了幾分懷疑。緊接著虯髯客出現在拾翠樓，楚然又是第一個站出來保護他的人。
    “事後，他不僅沒有向城主稟報這件事，反而易容去見虯髯客。這一連串的舉動，難道不值得懷疑麼？”
    蕭潼一直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他說。
    楚江流見他毫不動容，頓時激動起來，語氣也變得有些強烈：“城主！自老城主被害，三年來煙波城風平浪靜，可我們看不見的敵人一直潛伏在暗處，像一個隱藏的魔鬼，隨時都會撲出來擇人而噬！以我們煙波城這麼強大的勢力，竟然找不出這個魔鬼，相信城主心裏從未得到平靜。
    “而現在，疑似秦夫人的人向我們的侍衛下手，叫裴健的人又突然從天而降，肆意詆毀老城主的聲譽，煙波城風波迭起，城主難道沒有一點警惕麼！
    “這個楚然，他絕不會是一個單純的鄉下小子，城主難道對他沒有一點懷疑麼？就因為他身上有小少爺的影子，城主就一再姑息他、包容他，城主這樣感情用事，老城主在九泉之下怎會安心？”
    蕭潼勃然變色，眼裏一瞬間寒意噬人，可楚江流仿佛已經豁出去了，大聲道：“老城主在世時，曾對屬下說過一句話：‘若有人要危及煙波城，我便遇佛殺佛、遇神殺神，不管這個人是誰。’屬下相信，哪怕是親生兒子，他也絕不放過！”
    書房裏的溫度突然降到了冰點，蕭潼與楚江流對視著，楚江流眼裏好像燃燒著熊熊火焰，可他對上蕭潼的眼睛，那團火就呲的一聲被冰水澆滅了。
    蕭潼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江流，我知道你的忠心，可在你眼裏，我是那種昏庸無能、不辨是非的人麼？”
    楚江流渾身一震，灰色的臉突然就變白了：“屬下不敢……”
    蕭潼淡淡地笑了，那笑容卻令楚江流一陣心悸：“學會信任你的主子，也是下屬的本分之一。”
    楚江流冷汗直流。
    “還有別的事麼？若沒有別的事，就聽我的吩咐。”聲音更淡。
    楚江流單膝點地：“請城主吩咐。”
    楚然站在廊下，可是以他極度靈敏的耳力，他將書房內兩人的對話聽了七七八八，尤其是楚江流衝動之下拔高聲音說的那些話。
    他心裏更加疑惑，發現自己的思路越來越混亂了。這個楚江流，在蕭潼麵前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那他確實是對煙波城忠心耿耿了，抓自己這隻替罪羔羊，一方麵是想逼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另一方麵想為裴健之死劃上句號。
    如果是假，他為什麼這樣強烈地針對自己？若他心懷異誌，他應該首先對付的是蕭潼，而不是自己。死死抓住自己這隻“小蝦”，似乎全無道理。畢竟自己在煙波城隻是一名身份卑微的侍衛，興不起什麼大風大浪來。
    相比起來，似乎隻有第一種解釋說得過去。
    他聽到蕭潼吩咐楚江流布置守衛，在城中明查暗訪，內容與自己提議的差不多。楚江流恭敬應了，退出書房。經過楚然身邊時，他看都沒看楚然一眼。可楚然覺得好像有刀鋒從身上刮過，砭人肌膚。
    然而，當他漸漸走遠的時候，楚然卻又覺得他的背影異常沉重。
    他想起楚江流在書房內說的話：“若有人要危及煙波城，我便遇佛殺佛、遇神殺神，不管這個人是誰”，“哪怕是親生兒子，他也絕不放過”心頭泛起一絲寒意。
    轉身進去，看到蕭潼坐在桌前，一動不動，那雙幽深的眼睛裏隱約閃動著什麼，可他看不明白。
    “城主。”他低聲道，“楚堂主有些衝動，可他是為了煙波城，請城主不要生氣。”
    蕭潼抬頭看他一眼，眼神竟有些迷茫。楚然心頭一痛，沒來由的感覺。
    “我沒生氣，我知道他的忠心，我隻是在想他說的那幾句話。”蕭潼似乎苦笑了一下，“遇佛殺佛，遇神殺神……連親生兒子也不放過……”極低的呢喃，可楚然卻聽清了。像有一道電流刹那間穿透他的五髒六腑，他被擊得麻木了，呆呆地站在那兒，呆呆地看著蕭潼。
    蕭潼清醒過來，見楚然發呆，他倒反而不解了：“怎麼了？”
    楚然恍惚地看著他：“城主不開心，若是……裴將軍的事讓城主為難，就把屬下交出去吧。”
    蕭潼一怔，向他招了招手。楚然不明所以，隻是下意識地走過去。
    蕭潼站起身，揚手一個爆栗：“混賬東西，我是這種卑鄙小人，關鍵時刻會犧牲自己的手下來保全自己？”
    楚然痛得差點抽氣，蕭潼又一個爆栗：“還有，你覺得你主子是這麼沒用的人，需要拿自己的手下去頂罪？”
    楚然忍著痛，也不敢去揉被打疼的頭。
    頭上很痛，可胸中卻有一抹淡淡的溫馨在流動。前塵往事像潮水般洶湧而來，激蕩的情緒將他的胸腔漲得滿滿的，喉嚨突然就哽住了。
    “不是，城主，屬下錯了……”他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蕭潼瞪他一眼，沒好氣地吼：“幹活去！”
    楚然正想答應，就見一名侍衛出現在門口，恭敬地稟報：“城主，有個瞎婆婆在我們大門口不肯走，說要找小少爺。”
    他看看楚然，表情有些奇怪：“我們跟她說小少爺沒回來，她又說要找一個叫楚然的人。”
    蕭潼下令：“楚然，你出去見見許婆婆。”
    楚然心裏咯噔一下，許婆婆又上門來找自己？她還在懷疑自己是蕭然？可為什麼蕭潼一點異常反應都沒有？是蘇意橫將自己在街上遇到許婆婆的事告訴了他？還是那一次見麵本來就是他安排的？
    不管怎麼樣，他肯定更加懷疑自己了。
    他故意裝出一臉疑惑：“許婆婆？城主，屬下不明白……”隨即又恍然大悟道，“哦，屬下想起來了，蘇總管告訴過屬下，有位瞎婆婆曾受小少爺照顧，小少爺失蹤後她常來問訊，這位許婆婆就是她吧？”
    “正是。”
    “可是。”楚然為難道，“屬下不是小少爺，不能欺騙她，傷了老人家的心。屬下不去。”
    蕭潼威脅地瞪他：“你避而不見，就不傷她老人家的心了？還不快去！”
    被他一吼，楚然不敢違抗，隻能認命地應是。
    直到他走開，蕭潼才對著他的背影咬牙切齒地罵：“混帳東西！”
    管娃扶著許婆婆站在大門外，許婆婆明明看不見，可那樣子就像在探頭探腦地往裏看，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期望。
    楚然大步走上去，扶住許婆婆：“婆婆，我是楚然，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管娃眼巴巴地看著楚然，難過地道：“大哥哥，奶奶一直惦記著你，反反複複，一會兒說你是然少爺，一會兒說不是。自言自語，還一個人掉淚，就像著了魔似的。我沒辦法，隻好再帶她來找你。”
    楚然張開雙臂抱了抱許婆婆，覺得眼眶酸澀：“婆婆，你認錯人了，我真的不是小少爺，我是城主的侍衛，隻是下人。”
    許婆婆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摩挲著楚然的手臂，喃喃道：“然少爺不會騙我的，他從來沒有騙過我。他也不會騙潼少爺，他說潼少爺是他這輩子最敬愛的人，他永遠都會聽他的話……你別騙我，好麼？”
    楚然心裏像被針狠狠紮了一下，他輕輕撥開許婆婆的手，聲音沙啞地道：“我不是小少爺，婆婆，你回去吧，我得空就去看你，小少爺不在，你就把我當成小少爺吧。”
    明明想避開的，最後卻甘願當蕭然的“替身”，楚然在心裏苦笑，自己這心軟的毛病是怎麼也改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