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然看著窗外，久久不語。雲羅衣發現他的瞳孔很深，深得見不到底，像一個山間的寒潭，把所有光芒都收到潭底，包括白雲蒼狗、世事滄桑。
    明明是跟自己一樣年輕的麵孔，卻凝結著他這個年齡所沒有的沉重。他有心事，這心事沒有人能夠看透。
    她忽然有些不安，甚至隱隱覺得委屈。他們，不是同一陣線上的人麼？為什麼他給他神秘的感覺？
    這種感覺造成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讓她莫名地惶恐。惶恐？受過嚴格訓練的密探，她的神經應該比一般女子強韌百倍，否則如何擔當得起穀主賦予的重任？
    可是，在楚然麵前，她的確覺得惶恐。
    在知道他是少主之前，他對她來說隻是一位初出茅廬、滿懷抱負又謙遜有禮的少年。而那張紙條，就像一顆石子落入湖心，擊起層層漣漪。
    此刻與他麵對麵的時候，她覺得心髒跳得比平時快。她平靜的外表下，每一根細小的神經都在輕輕顫動，局促地喘息……
    “羅衣，你來這裏多久了？”楚然終於開口，目光收回來，落在雲羅衣身上。那眼神太過複雜，莫名地讓雲羅衣心頭一顫。
    “屬下才來三個月。”
    “你現在在府裏做什麼？”
    “屬下在廚房做事，屬下擅做各種糕點，蕭潼的宵夜都是屬下做的。”
    楚然微微變色，卻沒有讓雲羅衣看到他的表情，隻是聲音沉下去：“既然你是為我準備的，就得一切聽從我的安排，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在府中做什麼手腳！”
    雲羅衣呼吸一窒，這時候的楚然，讓他覺得高貴而威嚴。這樣的氣勢，才是他們的少主吧？
    他究竟有多少個側麵？
    為什麼，他身上流露出來的每一種氣質，都讓她為之著迷？
    “是，屬下唯少主之命是從。”抬起眼簾，她溫順而恭敬地回答。
    “好，從今以後，你還是羅衣、我還是楚然。需要你時，我自會找你。平日你安分守己，不要輕舉妄動。”
    “是，少主。”
    “若你要與穀中通信，便告訴穀主，我在這裏諸事順利，已經贏得蕭潼信任，請他放心。”
    “是。”
    “在我麵前不需要這樣拘謹。”楚然微笑，“之前你對我的態度可不是這樣的。”
    一句話說得雲羅衣狼狽不堪，屈膝跪倒：“屬下之前不知道是少主駕到，多有冒犯，屬下……”
    楚然伸手，溫和的聲音響在她耳邊：“起來吧。我喜歡那樣隨意，你若太過拘謹，反而會一不當心露出馬腳。所以，還是像以前那樣無拘無束的好。記得，在你麵前的不是少主，隻是楚然。”
    雲羅衣被他扶起，抬頭的瞬間，目光落入他眸子。她心神一蕩，這雙眼睛……
    “羅衣。”楚然換了稱呼，“今晚我想吃你做的糕點，你可否偷點過來讓我嚐嚐？”表情有些促狹，卻並不像遊戲。
    羅衣呆了一呆，嫣然笑道：“我一定不負使命。”她的眼睛亮閃閃的，像落入湖心的星子。
    晚膳後，蕭潼回轉主房，經過楚然所住的廂房時，他微微駐足。
    因為他聽到裏麵傳來低低的笑語。
    “原來你喜歡吃玫瑰酥啊，早知道我今天就多做點了，一早秦夫人房裏的丫頭就去收拾了那些落下的玫瑰花瓣，隻可惜是凋謝的，沒有新鮮的好吃。不過後花園裏還有很多玫瑰，正開著，我明天就去摘。”羅衣的聲音，說起話來又脆又快，十足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
    蕭潼一怔，玫瑰酥麼？怎麼連愛好都和然兒一樣？然兒也喜歡吃玫瑰酥。
    “不要了，這些是主子吃的，我一個侍衛，怎好享受主子的待遇？”楚然的聲音，可能因為身上帶傷，微微有些弱，“若是被城主知道你偷了糕點給我，不僅我要受罰，你也逃不了。”
    哦？才剛來就迷住我府上的侍女了麼？這點好像……又跟然兒那小子相似呢。
    鬼使神差的，他有意收斂氣息，聽著他們的談話。
    “侍衛們也有的吃啊，隻不過品種比較簡單罷了，平日裏湯圓、餛飩、蒸糕他們也經常吃的。你不同，你現在在養傷，又是城主特意吩咐我來照顧你的，我給你糕點吃，誰敢反對？”羅衣理直氣壯地道。
    蕭潼暗道，這小丫頭看來被楚然迷得不輕，不僅假公濟私，而且覺得理所應當，這胳膊肘彎的……
    “羅衣姑娘！”楚然低喝，“請千萬別這麼說！你我都是煙波城的下人，不能亂了煙波城的規矩。我剛來，寸功未立，蒙城主厚愛，誠惶誠恐。今日這樣已經是逾矩了，以後斷斷不可……”
    蕭潼唇邊劃出淺淺的弧度，很好，小子，一麵得美人照顧，一麵說誠惶誠恐。若真的誠惶誠恐，你就不要吃那玫瑰酥！
    驟然在外麵輕咳一聲。
    屋裏一陣手忙腳亂，蕭潼等他們收拾停當，才不急不緩地推門進去：“楚然，天還未夜，關著房門做什麼？”
    楚然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城，城主，沒，沒什麼。是羅衣姑娘在這裏稍坐，陪屬下聊天。”
    空氣中飄浮著糕點的香味，可桌上什麼也沒有。
    蕭潼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羅衣從眼角偷瞥楚然，一隻手拽著自己的衣襟，身子往後縮：“城主，奴婢來為楚侍衛換藥，順便和他聊了幾句。”
    蕭潼目光向四下裏看了看，發現被子當中微微隆起，他淡淡道：“有好東西就別藏著，拿出來吧，本座也想在這裏品嚐品嚐。”
    楚然的臉轟的一下燒到耳根，簡直恨不得地上有個地縫讓他鑽進去，慌亂道：“城主，不關羅衣姑娘的事……是屬下請求她的……”
    蕭潼不動聲色，施施然坐下，看著羅衣從被子裏拿出一個食盒，擺到桌上，打開。裏麵各色糕點精彩紛呈。
    蕭潼伸手，拈起一枚茯苓糕，依然淡淡地道：“怎麼，不打算陪我吃幾個？”
    楚然尷尬地坐下，垂首道：“城主恕罪。”
    他沒有注意到，蕭潼看他的眼神裏有淡淡的憂傷，還有幾許難得的溫柔，仿佛想起了什麼。
    “我沒怪你，喜歡吃就多吃點吧。”
    羅衣驚訝地看蕭潼一眼，這位冰山城主，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溫和、如此寬容？而且，他身上縈繞著一層難言的落寞與悲涼，好像，一個人踽踽獨行在蒼茫的大漠裏。
    “城主……”楚然怔怔地看著他。
    四目相對，仿佛有什麼熟識的東西在兩雙眼睛裏默默流淌，深深的、濃濃的，讓人覺得心頭沉甸甸的東西。
    “城主，屬下……”楚然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嗯？想說什麼？”
    楚然吸氣，臨時改變話題：“屬下想求城主，明日準許屬下去刑堂領罰。屬下不想舊傷剛愈、新傷又添，白白耽誤時間。”
    蕭潼皺眉，眼裏泛起怒意：“你背上劍傷未愈，經得起六十鞭？”
    楚然肯定地道：“是，屬下可以。”
    羅衣已經變色，可她什麼也不能說。
    蕭潼盯著楚然，眸子中的威壓之意越來越重，可楚然隻是坦然回視，平靜地道：“男子漢大丈夫，這點捶楚算不了什麼，請城主早日賜罰！”
    蕭潼的目光慢慢平和，終於點頭：“好，本座準了。”
    又對羅衣道：“明日楚侍衛受刑後，你繼續照顧他。”
    “是，城主。”羅衣答應一聲。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了。
    “來，坐下吧，我們一起吃點心。”蕭潼吩咐一聲。
    楚然答應，坐下來，拿起桌上的點心。與羅衣相視一眼，神情放鬆下來。
    窗門都未開，可是有新鮮的空氣回湧進房間裏，令人心情舒暢。
    看著手裏的點心，楚然的瞳孔慢慢收縮，漆黑的眼眸，像最深的夜融化在裏麵，讓人無法掙脫的黑暗與痛苦，看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