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了，整座蕭府落在一片燈光的海洋中。樹影婆娑，空氣中有暗香浮動。
    兩名侍女提著燈，跟在蕭潼背後往主院走。
    踏上長廊，蕭潼仿佛想到什麼，沒有進自己的房間，反而走向楚然的廂房。
    廂房裏一片漆黑，隱約聽到舒緩、均勻的呼吸聲。
    房門虛掩著，他伸手輕輕推開，從侍女手中接過燈籠，示意侍女在門外守著，自己提燈走進去。
    房裏已被羅衣收拾得幹淨、整潔，沒有多餘的飾物，但秩序井然。
    楚然和衣躺在床上，沒蓋被子，但睡得很沉。許是因為背上有傷，他麵向外側著身子，兩條長腿擱在床沿上，腳上的襪子已被除去。
    燈光下蕭潼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腳底布滿大大小小的血泡。
    心，驀然緊了一下，有點疼。
    剛才在瓊酥樓上，分明看到他堅定不移的腳步，絲毫看不出他腳底正忍受著疼痛的折磨。後來與自己的侍衛交手，他身手敏捷、腳步沉穩，沒有半點滯澀與遲緩。
    帶著一腳底的血泡，他還能如此堅忍。這少年……若非有過人的毅力，便是有過人的決絕。
    若是毅力，那是性格使然，若是決絕，則可能另有目的。
    蕭潼若有所思地盯著他。
    楚然睡得很沉，臉上的表情是放鬆而安詳的，毫無戒備。那件染滿灰塵的黑衣就掛在他床頭，看來他並不舍得扔掉。
    床底下還露出一截鞋頭，正是那雙他穿過來的舊鞋子，竟然也沒舍得扔掉。
    蕭潼心裏泛起異樣的感覺，這麼純樸的少年，似乎不應該再懷疑他？
    這小子，頭發睡得有些零亂，臉上有幹透的汗漬，看起來沒有洗漱，會不會連晚飯都沒有吃？
    是累壞了吧？風塵仆仆地出現在這個城市，饑腸轆轆，好不容易肚子裏填了一點東西，又遇上一場惡戰，背上受傷，還被罰跪了兩個時辰。
    可是，他沒有半句怨言。意橫道，他很聽話、很順從。是因為心懷感激？還是天生的柔順？
    看起來不像後者，雖然從頭至尾他都表現得很謙遜、很恭謹，可蕭潼心裏清楚，這隻小豹子隻是收起了爪子，並不是爪子不利。
    很奇怪，對一位素昧平生的少年，他卻有自然而然的熟識感，好像天生就了解他似的。
    求賢若渴，但蕭潼的眼睛始終是雪亮的。他絕不會隻被表麵的東西所迷惑，他看人，從來都用理智。
    唯獨對這位少年，他似乎用多了感情。
    在心裏暗暗歎息一聲，蕭潼輕輕伸手，去擼楚然的褲腿，他的動作很緩慢、很輕柔，似乎不想驚動他。
    兩名侍女在門口麵麵相覷，覺得不可思議。這位剛來的侍衛，竟然得到城主如此關愛？看起來，他將來會受到重用呢。
    當蕭潼的手指觸到楚然褲管的時候，床上的楚然突然動了。
    他猛地跳起來，一掌擊向“偷襲”的蕭潼。
    淩厲的掌風帶動蕭潼的衣襟，他臉上已經感覺到刀鋒刮過般的疼痛，可他一動都沒有動。
    楚然驀然頓住，驚愕地看著蕭潼：“城，城主……？”狼狽地收回手掌，卻沒地方放，“對，對不起……屬下不知道是城主，冒犯了……”
    蕭潼卻沒生氣，反而露出一絲讚許的笑容：“若是沒有足夠的機敏、警覺，你就不配當我的侍衛。”
    楚然從床上下來，看到自己光著腳、儀容不整，下意識地把腳往後縮了縮，窘迫道：“屬下失禮了，請城主恕罪。”
    這種樣子令他看起來多了幾分可愛，蕭潼的目光不覺又柔和了幾分：“現在不是值勤時間，不必拘束。我用完晚餐回房間，順道來看看你，沒想到你睡著了。”
    “謝城主。”楚然低下頭，燈光映在他額頭上，朦朧中夾雜著隱約的憂傷。
    “腳底那麼多血泡，應該上點藥。”蕭潼回首吩咐侍女，“去我房裏拿藥過來。”
    侍女應聲離去。
    蕭潼對楚然道：“坐下，把褲管撩起來，讓我看看。”
    楚然一怔，有些惶惑地看蕭潼：“城主？”
    “嗯？”鼻子裏發出一個單音，好像在威脅：怎麼，又要抗命？
    楚然乖乖閉嘴，卻不敢坐下，俯身撩起褲管，擼到膝蓋上方。
    兩個膝蓋已經跪青了。
    “怨我麼？”
    “啊？”楚然懷疑自己聽錯了，茫然看著蕭潼。
    “怨我今日對你苛責麼？”蕭潼又問。
    “不。”楚然站直身子，目注蕭潼，許是小睡了片刻，他的眸子更加清亮，像水一般澄澈照人，“屬下隻有感激城主的賞識。”
    “看來反省得不錯。”蕭潼回味一般低語，又道，“吃過晚飯了麼？”
    “我……”楚然這才感覺到肚子空空，歇下來太累，想躺一會兒，結果卻睡著了，還被蕭潼看到了自己的無狀，他萬分慚愧，“屬下睡過頭，忘記了，稍後便去。”
    正說著，侍女已拿了藥瓶過來，遞給楚然。
    “自己上藥，好好休息。若是撐不住，就先養傷，明日不必值勤。”
    “不，城主，屬下可以的。”楚然連忙道，“這點傷根本不算什麼。”
    蕭潼輕輕頷首：“好，那我走了，你去吃飯吧。”
    “是，城主。”
    一直目送蕭潼的背影離去，楚然的眸子深沉得像屋外的夜色。
    他呆立片刻，穿起鞋襪，走出自己的房間。被屋外的夜風一吹，他覺得眼睛有些發澀。
    就在這時，一道雪亮的劍光從他眼前劃過，刹那間，他渾身的每個毛孔都感覺到寒意。